女婆子见他已委顿不堪,遂不再留难。他这才回自己房中来,只见桌上仍是窝头残汤,不由苦笑一下,想起那奇怪皇子的话,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命由天不由我。”便把那饭吃了。这里换了干衣服後,只觉头昏目眩,身不由己的就歪在了床上,一颗心突突的跳著,狠狠嗽了几声,便觉鼻塞,正寻思著怎麽这麽娇贵,淋一淋就病了呢。忽闻门外一声咳嗽,接著门一开,随著风雨,一个高大的人影急急步了进来。
是他,自然是他,也只能是他。素衣心里苦笑著:完颜绪啊完颜绪,时至今日你仍放不开吗?这样的风雨之夜,你是皇上啊,本来国事就繁重,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感染了风寒怎麽办?你……你就不能让我觉得欠你少一些吗?你这样……只会让我心里更难受而已啊。
一只大手摸上他的额头,完颜绪喃喃的自言自语道:“果然有些热”。他叹了口气,见素衣不睁眼,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寐,但两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若清醒相对反而更加尴尬与伤怀。悄悄将腋下夹著的一件狼皮褥子盖在素衣的身上,那边边角角已因为太大的风雨而湿了少许。他又起身摸到桌上的碗,从怀里掏出一包药倒在里面,再寻到屋角的一只瓷坛,那里还有半坛井水。他又叹了口气,只得找到烛火点燃了,望了望床上的素衣仍然未醒,便知他是有意避著自己。只好默默烧了些滚水将那药冲了,端到素衣床头。
俯下身注视著那张苍白容颜,心里宛似油煎般的疼,为什麽都到了这样的境地,自己还是放不下他,怨也好,恨也罢,为何最终都只化为看见漫天风雨时对他的担忧:“素素,只要你……只要你肯认错……只要你肯……你知道朕拒绝不了你的。”他轻声的向“睡著”的素衣低语。明知道这个倔强的爱人绝不可能低头,明知道这样说只会显出自己的无能甚至是自取其辱,可他仍然希望,希望素衣会为自己的深情所打动,哪怕他只要小小的妥协一步,让他在群臣太後面前能够强词夺理的有个交待。为了他仍不放弃的美梦,无论会招惹到素衣怎样的嘲笑与蔑视,他也在所不惜。
他充满希翼的目光终於在素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下渐渐的黯淡下来。呵呵,或许自己实在太执著了,执著的可笑。素衣没有起身冷嘲热讽一番大概已经是给他留了面子吧。如果是这样,他宁肯相信面前的人儿是因为感染风寒而沈睡著。
他不停的自欺著,自欺到他认为素衣真的就是在那里睡著。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敢小小的逞一下私欲。他慢慢的,慢慢的凑近那许久不曾触碰到的红唇,慢慢的凑近,最後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就慌乱的收回。够了,已经足够了,虽然不能够触碰,虽然不能够尽情,但只这一下,他就知道这红唇的滋味丝毫未变,仍然是和他梦中的美好一模一样。他迅速的起身,轻轻的说了一句:“对不起,素素,朕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麽多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他怕自己再晚一些走,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落寞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雨中。而直到这时,两扇破旧的木门才重重的合上。素衣终於睁开紧闭著的双眼,一行清泪沿著面颊缓缓而下,借著微弱的烛火,他贪婪的注视著床头那碗仍冒著热气的药,抚摸著盖在自己身上的温暖的狼皮褥子。忽然柔声自语道:“够了,完颜,只要这些已经够了。素衣有你,今生无憾。”说完端起药来一饮而尽。含泪却带笑道:“我会努力的保护自己,我会好好的活著,我会利用所有能看到你的机会来看你,一直……一直到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生命为止。”
水流花谢间,转眼已是寒冬来临,这一日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到晚上,天地间仍是飘飘洒洒。太後与完颜绪父子都极爱下雪天,尤其爱在雪地里观赏红梅。正逢完颜绪与完颜朔到太後这里请安,适逢银姬和几个妃子也在这里凑趣。太後心中高兴,便对完颜绪道:“才我听银姬说御花园的红梅笃里,那些梅花已开了好些,我们明日便到那里坐一天。我已派人去收拾了,一边看著梅花喝酒听书,是最好的,你们觉得如何?”
完颜绪忙陪笑道:“母後说怎麽著就怎麽著。”太後更是高兴,忽一眼瞥见完颜朔望著窗外发呆,不由笑问道:“朔儿,你以往最爱玩,听得如此早跳起来了,今日是怎麽著?莫非你父皇逼你学功课,累的吗?”
完颜朔回过头来,强笑了一下道:“皇阿奶,谁说我不喜欢了,父皇也没有逼我学习功课,您老人家高兴,孙儿自然也高兴,明日我陪你听上一天的书好不好?只是……唉,这天气太冷了,倒是暖和一点的还好。”
银姬在旁笑道:“太子殿下本来是高兴的,只是这天寒地冻,他心里恐怕有放不下的人是真。不是我说太子,不管他以前怎麽好,如今终究做了下人,也值得你这麽上心麽?”
皇太後与完颜绪立刻明白过来。只得一笑置之,而被银姬戳中心事的完颜朔却恼羞成怒,他本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虽知道银姬是仗著太後和父皇在此,自己不敢公然给她难堪才如此大胆,但这口气如何忍得下来。沈吟半晌,眼珠一转,已是计上心来。
当下冷笑道:“母妃此话何来,我只是记挂著这样寒冷天气,我们金辽北边的牧民不知道要怎样遭罪呢。我是要继承皇位的人,自然要从小为国事操心,哪像母妃那般好命,只要讨得皇阿奶和父皇的欢心,就可以任意挥霍,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呢。说起来,你如今也是後宫中的头一人了,也该为子民们考虑一下,一味的只知道吃喝玩乐。哼哼,你既说到了前皇後,我索性也把话说开了,若是……若是他在此,也会像你这样不管民间疾苦吗?他虽是背叛了父皇,但在这一点上,真是要比你强太多了。”
银姬登时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後笑道:“朔儿还是这样刻薄,你母妃不过说了一句,你看看你。行了,那人罪大恶极,就别想了。” 说完搂过这心尖上的孙子道:“不过朔儿肯关心百姓,哀家真是很高兴,我的孙儿也终於长大了啊。就冲你这番话,将来之成就必不下於你父皇了。”说完看向完颜绪道:“你怎麽整日只说朔儿贪玩,这不是很好吗?”
完颜绪也被完颜朔一句话勾起了心事,闻言忙回神笑道:“是,母後就宠著他吧,越发的无法无天了。”说完看见儿子的眼光直在银姬身上打转,便知他还有後招,因见他挂念素衣,陡生怜爱之情,明知他是故意捉弄银姬出气,也不制止,反而含笑看著。果然就听完颜朔道:“可是皇阿奶,我们在这里担心有什麽用呢?北边的牧民们还是潦倒的很啊,牛羊再冻死了,他们更没个指望了。”说完从太後怀里跳出道:“皇阿奶,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可以拨钱给他们搭暖和一些的牛棚。牛羊是他们的命根子,只要少冻死一点,他们的生活就有依靠了。”说完一双眼睛贼亮的盯著银姬,呵呵笑道:“我知道父皇迁都都延後,减免赋税,国库里的银子虽有不少,却也要准备应付随时发生的战争天灾之类,实不宜现在就拨钱出去。但是我看到父皇赏了母妃们好些的稀世珠宝,不如我们拿出去卖掉,卖得的钱也足够拨给北边的牧民了。恩,我是出主意的人,我先带头捐出父皇给我的王羲之用过的砚台和毛笔,呵呵,那也是我的最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呢。母妃们也不要藏私才好。” 他一气说下来,竟把这事做定了,当下众妃子莫不是大惊失色,须知这珠宝首饰之类实在是女人的命一般。偏偏太後还直赞好,说:“这是积阴德的事。哀家也出一份,把那两枝‘朝阳五凤挂珠钗’拿出来吧。”
完颜朔就差没得意的哈哈大笑了。完颜绪则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小滑头本就不喜欢文房四宝,管他珍贵与否,捐了出来正是巴不得的。他时常乱窜,却对妃子们屋里的珍贵珠宝了如指掌。若真针对起哪个来,可是休想有一件半件剩下了。看向银姬,只见这最倒霉的妃子已经快哭出来。不由暗暗叹了口气道:若说到这儿,真是谁也比不上素素,若他还是皇後,必定为皇儿心怀百姓而欣慰,只怕倾囊而出也是情愿的。唉,他的心里只有百姓,朕倒希望他能有一丝私心,能像这些妃子一样,偶尔把百姓放在一边,邀一下朕的宠爱。只是造化弄人,他是再不会这麽做的。
完颜朔报得一箭之仇,胸中的郁闷尽去。对太後道:“皇阿奶可还有什麽要准备的吗?孙儿这就去吩咐人办下。”见太後摇头,他这才兴冲冲的出去,听见完颜绪在後面喊著:“多穿件衣服。”又吩咐梓侬亲自跟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梓侬果然跟了出来,一边摇头笑道:“太子,你倒是慢著点儿,等等奴婢啊。”
两人一路来到红梅笃,只见千百株梅花或盛放,或含羞,映在雪地里显得好不精神。完颜朔笑著道:“皇阿奶明日看到这般情景,必定喜欢。”说完进了笃里的小小厅子,只见宫女太监们正忙碌著调配桌椅等。色色预备的甚为齐全。他正高兴,忽听门外有人问道:“干什麽来的?”接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哦,前日送去的布幔帐子已经洗烫好了,请点收一下吧。”完颜朔心头一窒,与梓侬对望一眼,发现对方面上也有惊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於大步奔了出去,却见素衣已经去远,冰天雪地里,那身影就尤其显得孤单落寞,更似有无尽的寒气笼罩。
完颜朔默默的看著,忽然对梓侬道:“把屋里的点心拿一盘给他,这大冷天的,难为他……那腿脚也不好……”说到这里,已是目中含泪,慢慢转过身去。梓侬则巴不得这一声令,忙端了盘糕点,就要向素衣追去。忽又听完颜朔叫住她道:“梓侬等等。”她慢慢的转过身来,不知太子有何话说。
完颜朔看著她,苦笑一声道:“记著,别说是我给他的,让……让他笑话。”说完挥手道:“去吧,我先回宫了。”
梓侬感慨万千,知道太子虽然心疼素衣,却也对他叛逃耿耿於怀,更觉得送糕点之举实在有些软弱,方这样吩咐自己,免得素衣耻笑,怔怔站了一会儿,这才出来,素衣已去得远了。
她忙追上去,素衣听得身後有脚步声急奔,不由得停身回头,一见梓侬,顿时僵在了那里。梓侬见他如此,也只得停下脚步,主仆二人都在那里凝视,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该说些什麽好。
素衣遭贬後,与完颜绪父子都有过交集,和自己亲近的人也只剩下梓侬了,此时见她端著盘糕点,想起那日舟中遣她去拿点心,然後给梓豔机会对自己说那些话,如今想来,竟如昨日一般,却谁知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梓侬也怕人看到,若是有心人如银姬那样,见她这样不免要到太後面前吹吹阴风,自己是完颜绪的人,倒还不怕,就怕素衣又要受委屈了,太後虽慈爱,却因素衣叛逃著实厌恶,她若不快,那些总管哪个不会看眼色,素衣此时早已不复为後时的尊贵,还不受尽他们的欺压吗?因想到这里,只得强笑著上前道:“天气冷了,公子也该多穿一些,这些点心,你拿去吃吧,也可抵挡一些寒气。”说完头一垂,眼中已是滴下泪来,将糕点不由分说往素衣手里一塞,转身就飞奔而去。
素衣拿著那盘点心,天气寒冷,早已凉的透了,但他却自觉心里竟温暖的很。虽说人情冷暖,但时至今日,完颜绪与完颜朔对自己仍是关心,就连梓侬,她本该恨自己的,却也仍有这份不忍,实在已是很难得了。想到此处,目中虽觉湿润,唇角却已漾开一抹笑容,情不自禁的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那糕饼入口即化,丝丝缕缕的甜蜜浸了开来,一直浸到了素衣的心里,就连这寒冷天气,似乎也不像先前那般难熬了。他珍惜的将糕点用衣服遮起来,先回自己房中藏起,这才又回洗衣房去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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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第二日,太後果然和银姬等人去游红梅笃,完颜绪本将这件事不放在心上,却见太後兴头的很,特地派人来叫自己,少不得去陪欢膝下。来到了一看,只见完颜朔也在那里。不由得笑道:“可是找著借口溜出来了是不是?就知道玩……”一语未了,太後已护在头里,先道:“你训他做什麽,是哀家叫他来的。今日高兴,谁也不许说扫兴的话。”
完颜绪连忙答应,当下边走边细细赏玩了一回梅花,直走了半天,太後尽了兴,说累了,这才方到那小厅里坐下,此时里面点燃了火炉,暖意融融,宛如春天。早有人流水般端上十几盘糕点和桂花酿等,又传那说书的女先儿来凑趣,当下吃喝起来,好不热闹。
说话间,那两个女先儿已说了两回书,银姬见太後已经意兴索然,忙笑道:“太後,成日里听书,也怪腻的,不如咱们传一班歌舞来看,又听了曲子,又看了舞,岂不是好?”
太後点头笑道:“正是这话,我怎麽就没想到,依我说,也别叫歌舞,那舞必要身著重纱,翩翩起舞才好看,这大冷天的,让人穿那样衣服,岂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