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当家里以“白银要塞会出乱子”为由,由时任乌兰学院校长的母亲出面,通过关系把洛德强行调回沃托守军的时候,洛德觉得他们都面目可憎,不可理喻。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白银十卫一样,转身就走,用行动去为他们将军讨一个说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坚持追查真相,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像个懦夫一样临阵脱逃,不能像同伴一样,在林将军离开后,依然坚守他们的阵地和荣耀。
洛德有时候觉得他们都不把自己当人看,几十岁了,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主,好像他只要学会“坐下”和“握手”这两样技能,就能很好地度过一生了。然而他又无从反抗,因为心知肚明,自己离开了家族,他这个乌兰学院的荣誉毕业生什么也不是。就连他曾经有幸站在林将军身边这件事本身也是家族赋予的。
沃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完美,受过最精英的教育,待人谦逊有礼、风度翩翩,心里装着无边星际与亿万公民,每天都在自己心里振臂好几百呼,然后低眉顺目地喝完牛奶,规规矩矩地执勤上班,心里沉郁不堪。
这种分裂的痛苦纠缠了洛德很多年,直到白银要塞遇袭,沃托沦陷,伍尔夫元帅亲自指挥撤退,洛德因为是关系户,被调到了最安全的地方——给伍尔夫元帅当近卫,渐渐和这位联盟统帅熟悉了起来,偶尔听老元帅讲几句联盟过往和未来,心里就能掀起个十级海啸。
大半年前,海盗光荣团投降,联盟重组沃托守军,洛德这么多年来混下来,虽然依旧是没什么建树,但毕竟跟着联盟中央到天使城要塞走了一圈,算是镀了一层“金”,军衔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为上校,调到第一星系边境守军杜克旗下,作为联盟军和中央军联姻的第一批“嫁妆”。
临上任,按照人情礼节,洛德在母亲的陪同下,到元帅府探望伍尔夫,对老元帅这么多年的照顾和提携表示感谢。
伍尔夫当时正因为一场重感冒在家疗养,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让洛德扶着他出去透口气,在后山散步的时候,伍尔夫元帅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洛德说:“跟我同一个时代的人,现在都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着联盟走多远,我们这一代趟出来的路,将来还有人能把它继续下去吗?”
他说完,发了会呆,紧紧地攥住了洛德的手,对他说:“我希望联盟从伊甸园的噩梦里醒过来,希望以后联盟军和各星系中央军能互相制衡,形成一个平衡,以后哪怕他们……那些星系都要独立,也不要紧,我希望倒退的历史能止步于我们这一代人,你们——作为‘幸存者’,能摸索出一条新的路……如果有一天,我自己背离了这个想法,那一定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孩子,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洛德奇怪地问:“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
“去第八星系,找林静恒。”
洛德听了一呆,他离开白银要塞,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比他在白银要塞打杂的时间长出了一倍多。要知道,即使战乱年代,军官的生活也并不都是波澜壮阔的,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是随波逐流而已,一些人很惨,活得颠沛流离、死得毫无价值,成为了纯种的炮灰,还有一些人,跟对了部队,总是扮演“赶到现场时敌人已经溃散”的角色,安静地熬一些资历,浑浑噩噩地过着平淡乏味的“充数生活”。
前线、阴谋、林静恒,惊心动魄的战斗与死亡……都离洛德很远了,以至于他听见昔日深切崇拜过的长官那些“死去活来”的传说,竟然只觉得唏嘘,毫无代入感,当年想要不顾一切地追随那个人的心,现在也没有了,他眼里最重要的,只剩下该怎么跟原属于中央军的新同僚相处这一件事。
听了伍尔夫元帅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求,洛德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忙问:“您说什么?找谁?”
“你记住我说的话。”伍尔夫元帅抓着他的手指狠狠地收紧,仿佛要把这句话烙在洛德心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管听见什么,你谁也不要相信,想办法去联系林静恒。”
“联、联系林将军?可是我怎么联系?”洛德一头雾水地问,“我……我到时候该和他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到时候自然会有机会,我想那天也不会远。”伍尔夫元帅说,“见了他,你就和他说……‘记不记得当年在乌兰学院,我给他的那个优’?”
“将军,”洛德对着半天没反应的通讯平台,小心翼翼地说,“伍尔夫元帅有一次私下里和我们聊起,说当年在乌兰学院,他给过您一个‘优’,您还记得吗?”【注】
这句话走过了漫长的时空,随着杂音传到第八星系银河城的时候,就像一道旱天的雷。
听得林静恒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这一点幽微的反应,来回穿一次虫洞,早就磨没了。
洛德看着林静恒那张失真而面无表情的脸,恍然想起,这是他年少轻狂时曾经无比仰慕的人,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离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那么近过,近到差一点就被卷进去。然而阴差阳错二十多年,他已经被命运的洪流推出了数万光年,那个痛苦的青年渐渐变成了一个庸常的青年。
洛德说完了伍尔夫要他说的话,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方面是完成了使命,另一方面,他突然有点庆幸那个“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