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眼神定在街角,问林玉婵:“这人你认识吗?”
一个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后头跟个小厮,循着路牌一路找来。他戴副金边眼镜,穿茄色箭袖直身袍,马褂边缘滚了片金缎的边——这是普通平民不准使用的高档面料,表明此人身有功名,不可怠慢。
林玉婵还没反应,周姨已经迎了出去,带着点长辈的不耐烦,笑着赶客:“这位先生,这里是洋行——是西洋公司!你没有业务就不要来啦,大家都忙着呢,旁人客户看到,以为我们天天不干正事呢!”
周姨自从恢复自由身,干什么都起劲,不满足于“家政阿姨”的定位,也偶尔越权管点事。当然是在林玉婵的默许范围内。
宝良是京城旗人,父亲在朝中当官,他自己是拔贡生,在两江地方提督军务处挂个虚衔。离家久了,思想也新派起来。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博雅公司的巾帼经理,前些日子在海关组织的庆功会上见到真人,回去后就有点忘不掉。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大清国上亿人口,整体来说思想趋同,但也有不少三观出挑的异类。有人觉得寡妇当垆有辱国风,定要棒打之而后快;有人却觉得情有可原,谁还没个苦衷呢。
宝良属于后者。他被周姨拦在门外,不甘心地高声道:“谁说我没业务,我——我要订购西洋译著!这里不是海关指定供应商么?”
林玉婵没办法,亲自跑到门口。
“你要的西人译著教科书,用不着越洋购买。墨海书馆就有刊印。从这个路口往外右转就到。慢走不送……”
“林姑娘!”宝良有意不叫她的“夫家姓”,有点笨拙地立在门口,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我说两句话就走——林姑娘,我不是贪你钱财,家父是朝中大学士,家乡有良田百亩,定能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他虽然为人古板,不喜洋务,但我也会努力说服他接纳,绝不会委屈你。你要是应,我这就去请媒人……”
他声音渐小,鼓起勇气再道:“今晚春社,于家班子在小桃园唱绍兴戏,我、我包了一间好视角的,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行,我绝不打搅……”
林玉婵不尴不尬的听了两句,轻声说:“您既然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这是打算让街坊看我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