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藕断丝连的一块豆腐抛入滚水中。几百根豆腐丝散成花。
“林姑娘,我有个妹妹,战死时跟你差不多大。这些话我憋在心里,不知跟谁说,但你既然愿意听,我就冒昧多讲两句。实话说,我当时是很气恼的。我在太平军中过了十年呼风唤雨的日子,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为什么她早不说,偏偏在饿殍载道的时候才告诉我,她想这一口吃食,已经想了十年?
“当然我也很快想明白,大丈夫生当作人杰,领军杀敌才是正事,下厨给老婆洗手做菜,那是新婚燕尔、年少无知时才做的傻事。她身为瑛王妃,自然不敢向我提这么没出息的要求,想来我也不会答应。我心思粗疏,也从没关心过她每顿吃什么。现在回想,若她真的开口提,我可能会面子上挂不住,跟她闹几天别扭,但多半也会挑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遣开随从侍卫,偷偷下厨做上一碗,让她无话可说。”
他将豆腐羹盛入小碗。细细的豆腐丝散开在滚汤里,如同烟花。
“呵,手还没生。”洪春魁十分满意,“尝尝。就当是替你嫂子吃了。”
他的举手投足还没摆脱贵人做派,给出一碗文思豆腐汤,像是随手赏人一块银子。
林玉婵双手接了。汤里的豆腐细如发丝,给人造出生动的错觉,猛一看像是龙须面。
舀一勺尝尝,果然软嫩清醇,入口即化,是能让人记上好几年的佳肴。
她忽然问:“这事你和敏官说过吗?”
“都是大男人,谁耐烦聊私事。”洪春魁苦笑,“也就是跟你讲一讲,也让你知道,洪某并非狼心狗肺的恶人。唉,现在想来,她女人家面皮薄,心里想要什么,患得患失,从来不肯开口,总是等着别人给。她这辈子大概错过了许多乐趣,不知对我有多少怨言,可惜我也没机会问了。”
他忽然笑道:“敏官还不回来,别是给人灌醉了。要叫人去问问吗?”
林玉婵心里好像被什么钝器一戳,机械地端起碗,将那精耕细作的豆腐汤一饮而尽。
——你又不问,你怎知他真正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