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心情,陆小凤并没有保持多久。
从客栈走出来,沿着黄尘滚滚的道路大步前行,还没有走出半里路,他就忽然发现了两样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岁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几乎已看不见别的行人,也不再有别人跟踪他。
除了一点点准备用来对付小费的散碎银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欢热闹,喜欢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围绕他身边,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唯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惧的事,这件事无疑就是寂寞。
“贫穷”岂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种?寂寞岂非总是会跟着贫穷而来?
你有钱的时候,寂寞总是容易打发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时,你才会发现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样,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那一阵阵迎面吹来的风,实在冷得要命。
午饭时陆小凤只吃了一碗羊杂汤,两个馒头,那三个糟老头却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样炒菜,七八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喝了几壶酒。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他们:“年纪大的人,吃得太油腻,肚子一定会痛的。”
这顿饭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费本来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个人若是当惯了大爷,就算穷掉了锅底,大爷脾气还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过账之后,他身上的银子更少得可怜。
拉哈苏还远在天边,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拐去骗,更不能去要饭,假如换了别的人,这段路一定已没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陆小凤不是别的人。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管遇着什么样的困难,他好像总有解决的法子。
黄昏后风更冷,路上行人已绝迹。
陆小凤背负着双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刚吃饱了饭,还喝了点酒,正在京城前门外最热闹的地方逛街一样。
虽然他肚子里那点馒头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可是心里却在笑,因为无论他走得多慢,岁寒三友都只有乖乖地跟在后面。
无论谁都知道陆小凤比鱼还滑,比鬼还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连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见了,他不停下来吃饭,他们当然也不敢停下来。
可是饿着肚子在路上吃黄土,喝西北风,滋味也实在很不好受。
岁寒三友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罪,孤松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轻云般飘出,落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是不是还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他肚子里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一肚子的恼火:“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现在好像已到了吃饭的时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找个地方吃饭?”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高兴。”
孤松先生道:“不高兴也得去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强奸逼赌我都听说过,倒还没有听说过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饭的。”
孤松道:“现在你已听说过了。”
陆小凤道:“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孤松道:“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难道不是人?”
陆小凤道:“不错,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却有一种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没有钱吃饭的人。”
孤松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请客呢?”
陆小凤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陆小凤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地要请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地要请你,你去不去?”
陆小凤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请,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
孤松盯着他,道:“你没钱吃饭,要人请客,却偏偏不来开口求我,还要我先来开口求你!”
陆小凤淡淡地道:“因为我算准你一定会来的,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但要管吃还得管住。”
孤松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传言果然不假,要跟陆小凤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陆小凤道:“喝一点。”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个痛快?”
陆小凤道:“不但要痛快,而且还要快。”
他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这世上能喝酒的人虽不少,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孤松看着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满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陆小凤在心里喝一声彩:“这老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还要痛。”
陆小凤道:“痛?”
孤松道:“痛饮,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谈起酒经,居然也像是变了个人。
陆小凤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难道你从未醉过?”
孤松并没有否认,反问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陆小凤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点醉了,再喝千杯也还是这样子。”
孤松眼睛里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从未真的醉过?”
陆小凤也不否认,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敌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见了对手也是一样。
不喝酒的人,看见这么样喝酒的角色,就很无趣了。
青竹、寒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脸上也全无表情,慢慢地站起来,悄悄地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两个人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过了很久,青竹才缓缓问道:“老大已有多久从未醉过?”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过了很久,寒梅也叹了口气,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过?”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从那次我们三个人同时醉过后,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长些。”
寒梅道:“两个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实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当然还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永远不醉的人。”
寒梅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喝,就一定会醉的。”
只要喝,就一定会醉。
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颠扑不破的。
所以陆小凤醉了。
02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的一炉火,陆小凤赤裸裸地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认为穿着衣服睡觉,就像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是件又麻烦、又多余的事。
无论谁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总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地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别人叙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为了要忘记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忘不了?
该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想不起?
陆小凤悄悄地叹了口气,悄悄地坐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没有人,他是不是生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动也不动似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这人叹息着,又道,“可是这条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样无趣得很。”
陆小凤笑了。
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总是会忽然笑出来。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陆小凤道:“阁下夤夜前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的?”
这人道:“还有几句话。”
陆小凤道:“我非听不可?”
这人道:“看来好像是的。”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又躺下去:“非听不可的事,总是不会太好听的,能够躺下来听,又何必坐着?”
这人道:“躺下来听,岂非对客人太疏慢了些?”
陆小凤道:“阁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连阁下的尊容还未见到。”
这人道:“你要看看我?这容易。”
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面的门就忽然开了,火星一闪,灯光亮起,一个黑衣劲装,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鹰,挺立如标枪的人,就忽然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捧着盏青铜灯,身后背着把乌鞘剑,灯的形式精致古雅,剑的形式也同样古雅精致,使得他这个人看来像是个已被禁制于地狱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将灾祸带到人间来的幽灵鬼魂一样。
甚至连灯光看来都是惨碧色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也就忽然出现在灯光下。
炉火已将熄灭。
阴森森的灯光,阴森森的屋子,阴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华丽,他的神情高贵而优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个阴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陆小凤又笑了,道:“果然不错。”
这人道:“不错?我长得不错?”
陆小凤笑道:“阁下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贾乐山。”
这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见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这人道:“但你却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肯冒着风寒到这种地方来找我,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能用这种身佩古剑,劲气内敛的武林高手做随从?”
贾乐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样阴森可怕,而且还带着种尖刻的讥诮:“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有眼力。”
陆小凤道:“不敢,只不过眼中偶有所见,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贾乐山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的来意?”
陆小凤道:“我情愿听你自己说。”
贾乐山道:“我要你回去。”
陆小凤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贾乐山道:“回到那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楼赌坊,回到倚红偎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陆小凤应该去的地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是实话,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贾乐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便,所以早就替你准备好盘缠。”
他又咳嗽一声,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领着两条大汉,抬着口很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里装满了一锭锭耀眼生花的黄金白银。
陆小凤皱眉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烦么?”
贾乐山道:“我也知道银票比较方便,却总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银实在,要想打动人心,就得用些比较实在的东西。”
陆小凤道:“有理。”
贾乐山道:“你肯收下?”
陆小凤道:“财帛动人心,我为什么不肯收下?”
贾乐山道:“你也肯回去?”
陆小凤道:“不肯。”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两件事根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贾乐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种总是要在不该笑时发笑的人。
“这是利诱。”他微笑着道,“对你这样的人,我也知道只凭利诱一定不成的。”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贾乐山道:“利诱不成,当然就是威逼。”
陆小凤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陆小凤道:“不好?”
黑衣人道:“阁下声名动朝野,结交遍天下,连当今天子,都对你不错,我若杀了你这样的人,麻烦一定不少。”
陆小凤道:“所以你不想杀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陆小凤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剑一出鞘,必定见血。”
陆小凤又笑了:“这就是威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