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他后面盯着他。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西门吹雪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
剑伤!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剑。
掌中本已“无剑”的西门吹雪,毕竟又拔出了他的剑。
——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陆小凤,只有陆小凤!
——为了你,我再用这柄剑,现在我的剑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绝不入鞘。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象,也没有人能闪避。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一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西门吹雪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陆小凤死在他的剑下。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夹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挨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净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西门吹雪,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西门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当然找得到。
02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
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象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
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老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陆小凤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地瞟着陆小凤。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03
是春天。
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发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西门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地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
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想的这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