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家臣称她作“四小姐”,管事婆子在私下里也会亲昵地叫她“四儿”。她被世人认作是左氏里的天之骄子,因她是左家里最小的女儿。
左三儿才是她的姊姊,而她是左三儿的小妹。
记忆仿若惊雀,嘲嘲啁啁,飞向久远的过往。左不正仿佛望见了那个多年以前的春夜。银盘似的月亮苒苒升起,稀零的雨点儿洒落廊外,像鸟雀散乱的爪迹。年幼的左不正方从浮翳山海中归来,蓬发垢面,一身血污,鲛甲上划痕遍布。她缩在椅靠里,一动不动,抱着一人高的金错刀,似一只舐着创口的幼狼。
她生来便无宝术,连地棍乞儿都能使上一两式道法,可她却全无慧根。平日在府中时,连灶头火工、挑夫都予她白眼。于是她只得练刀,练得手上起了厚茧,磨破后生了血泡,血泡里复又生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拼尽全力习刀,可却依然弱得过分,连浮翳山海里的一条长虫都能撵着她跑。
今夜她自浮翳山海中归来,满心失落。正在游廊上蜷着身时,一个影子却提着塑贴花纹灯,袅袅婷婷地行过来了。影子在她跟前驻足,一豆烛光映亮了面容,那是个着莲红生色画袖衫的年轻女子,腕戴迦南数珠,身绕凉如秋水的沉香,气息柔和恬淡。
“不正,你怎地在这儿?”那女子轻声道,“夜深露重,你坐在外头,易感风寒,还是快回厢房里去罢。”
左不正抬眼看她,眼泪却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叫道。“三姊姊。”
“嗯,怎么了?”三姊放下灯盏,牵过她的手,慢慢地在掌心里摩挲。渐渐的,寒意褪去,手上的厚茧、血痂似也不再疼痛。左不正低眉望着三姊纤丽的玉葱,那上面似落满了莹白月光。这对巧手曾为她绣过锦香包,补过短襦。
“三姊姊,我是不是愚驽得过分,不配做左家人?”
“为何这样说?”三姊笑了,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跃动,像暗海里点起的一星渔灯。
“我不会使宝术,学刀也不成。”左不正仰着脸,泪汪汪地道,“我就是个凡人,甚么也做不到。姊姊有很厉害的宝术,是不是不会死?可我会跌断手脚,会生病,我甚么也抵不上姊姊。”
“凡人不是很好么?”三姊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泪痕,“虽受生老病死之困,却能有喜怒哀惧,能随天四时转行,这事我羡慕不来的事儿呢。”
“可我没有宝术,是不是就像常人失了腿脚、胳膊,像鸟儿没了翅,像舟槎缺了水?”
三姊见她眉宇间满是愁苦,轻笑道。
“怎么会呢,不正。宝术是天定之事,生来便不得改。有人能操水浪,因而便去作个傍水渔翁;有人肩背如石,便去当了个轿夫。宝术是一种规矩、一把沉枷,你没有宝术,那便是全无束缚。你想变作甚么样的人,那便能成为甚么样的人。”
“我想变成甚么人都成么?”左不正呆呆地问,她抹了把泪,突而一下扑入三姊怀中,“那我想……变成像三姊这般好看、温柔又厉害的人!”
“你不必做像我这样的人。”三姊笑道。
“那我要做甚么样的人呢?”左不正不服气地撇嘴,“在我心里,三姊便是这天下顶顶厉害的人,没人会比三姊好!”
“你只要做左不正便好。”
东风舞过满庭松竹,嫩柳万缕千丝,在月色中摇荡。三姊微笑着将她轻轻拉开,摩挲着她的发顶,眼中似洒满了凉天星辰,粲然生光。“姊姊不知你往后会成为怎样的人,但却知道”
“左不正定会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左不正入了浮翳山海,那里是群蛟逡巡、精怪盘桓的险地。她在山脚搭了间草棚,在其中挑寒灯,披雨雪,历十度霜,苦练千余日夜。
万叠落红化作尘泥,漫山红叶连作嶂阴。岁月流逝,她渐得刀中精窍。于是她渐而领悟,若抛却妄心邪虑,将心与刀锻作一体,那刀法便会如天授地生。
她斩了在卫水中化作厉虐的梁龙,将兴风作浪的双角龙打了个骨断筋折,拖着龙尾回了荥州。数年未归,荥州里新盖了几座粉墙大户,左府东南角的大门敞着,捧着绣花被面、檀香喜服的下人如流水般进进出出。院里放着只八抬花轿,不少吹打人在槐树下歇脚。
左不正见了那光景,理了理乱发,背着刀走上前。仆役们见了她,先是一愣,旋即惶恐地叫道:“四……四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我回自个儿家,也要同你们禀报么?”左不正环视四周,“今儿府里有喜事?是谁要出嫁?”
那下人对她点头哈腰,“是,是。今日三小姐出嫁,方才已进了夫家门了。”
左不正愕然,“三姊出嫁了?”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怅惘,又指着那花轿道,“既然如此,这轿子为何这么快便回得左府来?明儿还有会亲酒,姊姊还要搭这轿回来的呀!”
“因为……三小姐不会回来了。”那下人诚惶诚恐,不住抹汗,道。
心里像有块沉甸甸的巨石兀然坠落。左不正问,“不会回来?这事甚么意思?”
“唉,咱们听的也是家主大人的吩咐!三小姐嫁的是辛堰里的孽鬼,那鬼膂力无穷,凶神恶煞,还会食人血肉。象王大人画了九狱阵,将其召了出来。那鬼说,咱们州里每岁都得送一女子去作祭,家主大人便许了。”
那下人抖着口唇,道。
“家主大人说,让三小姐当第一回 的牲祭,去做……鬼王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