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上,万年之前。
神君于青瓦小院中埋首修编天书,暮去朝来,珠流璧转,麻纸堆满书堂、厢房与石廊,如千万雪堆。
祝阴时时下山去墨斋里替神君采买笔墨。那时山下书肆里已贴满了他画帖,只不过作画之人不曾见过他形容,多凭想象落笔。于是祝阴便成了个虬髯满面、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在画帖里露齿而笑。
祝阴无奈,却又沾沾自喜。他的真面目只有神君大人知晓,神君可独享他的风采俊丽。
一日,值时功曹着一身彩绘兕牛甲,驾着祥云大摇大摆而过。祝阴见了,伸指一动,天上当即乱风凶虐,一刹间便将祥云压落。值时功曹被风吹跌,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谁!”长颈鸟喙的值时功曹跳起,惊惶地左右张望。
他还未站直身子,便又被从后伸来的一脚踢倒。值时功曹猛然转头,却见一红衣少年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少年着一身流光云明道衣,足蹬十方鞋,美如冠玉。
红衣少年叉手道:
“你爷爷。”
值时功曹大怒,捉着馘斧跳起来,欲将这骄横放肆的小子痛揍一顿。可只见祝阴微动一指,登时狂风崩荡,值时功曹四肢如缚铁枷,再度摔了个大马趴。
“爷爷,好厉害的宝术!”值时功曹禁不住脱口而出。
红衣少年走过来,一脚踏在他面上,微笑道,“识时务的乖孙儿,你是司时的星官么?”
值时功曹已瞧出此人宝术超群绝伦,恐怕自己全然不是敌手,当即谄笑道:“回爷爷,小的是四值功曹里的末位,虽也司时,却司得不多。”
祝阴点头,踢他一脚,“带轩辕镜了么?将你的其余三位上官叫来。”
值时功曹讪讪道:“爷爷,您寻我上官做甚?有甚么火气,您冲着孙子撒便是了。”
他话一脱口,却忽觉喉间一紧。风声狂烈,宛如牛吼。无形的风像一只大手,紧扼于他颈间,将他提起。
红衣少年直袖飘舞,笑意冶艳如花,分外驰魂夺魄。
祝阴说,“火气没有,倒有一个要求。我要司时星官将紫金山下的光阴冻凝万年。因为神君大人是睹物伤情之人,若万年光阴逝去,山下再无他熟识之人,他岂不会伤心难过?”
“所以,好孙儿,司时星官何在?”红衣少年拎起值时功曹的衣襟,笑意盈盈。
“……我要他滚到我面前。”
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的年岁凝冻住了。
从此,青瓦小院中花开花谢,叶生叶落,山下的光景依然如初。
竹荫如玉,风霁雨晴。神君在一室碧影中伏案提笔,指腹已磨了一层厚茧。
祝阴自山下归来,踏入书斋,欣喜地将一支风车插于案上莲瓣口瓶中,道,“神君大人,送予你!”
神君抬眼,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紫,看得出其案牍之劳。但在望向祝阴的那一刻,他却笑了,如面春风。
风车在风里簌簌而动,纸页上写着几个字儿:“吉祥安康”。
“谢谢你,小蛇。这是你从列肆里买的么?”神君伸手拿过风车,翻来覆去地看,“可是,为何要为我买此物?”
祝阴拼命点头,道,“神君大人,我的宝术是风,我的魂神可抵这世间所有风可拂及之处。”
赧然的笑绽于面上,他又道:
“当这风车转起时,您便能知晓我在您身侧,与您形影不离。”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
这几个字在祝阴心底里反复咀嚼过千回、万回,每一回念及时皆是不一般的滋味,时而甘如饴蜜,时而涩似酸枣。他躲在扇后,悄悄舔破桃花纸,看着神君消瘦的身影。自灾荒开始后,神君便时时伏案疾书,少有抬眼看他的时候。但只消看上一眼,便足教他消魂牵肠。
神君的身形愈来愈清减,神气也不大好。祝阴送去的饭食他动得也少了,他像一只雪人儿,在春光面前一天天融散。祝阴虽忧心,却也总天真地觉得,若是灾荒收了尾,神君便会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