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冷声道:“您瞧,您连动也动不了了,您还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么?”
易情嘴硬:“值得,怎么不值得?何况我就爱这种我舒舒坦坦地躺着,你做个下人替我打点好一切的感觉。喂,小祝子,快些替我沐浴。”
祝阴将他轻轻扶进木桶里,嘴上却不留情:“师兄,您再这样作践自己,祝某便要生气了。”
易情似是真怕他生气,赶忙闭了嘴巴,抿得紧紧的。祝阴拿澡药和了水,避过创口,细细地擦身子。腾腾雾气里,他望见易情低垂着眼眉,眸子乌黑,像微凉的夜色。
“您说,往后我们应如何是好呢?”
祝阴喃喃道,易情诧异地抬头看他。
“天磴已绝,天地再不相通。从此人世再无神明护佑,再也无人可铸得神迹,上抵天廷。”
易情说,“真奇怪,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神与人相安无事,他们吃他们的酒,咱们耕咱们的田。”
祝阴摇头:“不会相安无事的。而且”他直直地看易情,“这虽是祝某愿望,却绝非您的心愿。”
易情愕然,微微张口。
“祝某虽欲与您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您一定不会对人世坐视不管,是罢?所以祝某在害怕,害怕您会为了这人世而将祝某抛下。若绝地天通之后阳世每况愈下,您会想着重返天廷么?”祝阴垂眸。
“我不会抛弃你。”易情说。
祝阴回答:“祝某知道。”
他知道易情不会抛却世上任何一人,因那人是福被世间的神明,可神明却会撒谎。在听过太上帝所言后,他心中有所动摇。
若太上帝是烛龙,他又是甚么?
他隐约有所察觉,在他仍为一条山野小蛇时,在神君于紫金山下拾到它之前,他与神君之间约莫还有一段往事。
他还有时间去了解么?轩辕剑刺伤胸膛,神智正如沙流逝。他不知明日的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兴许是一头并未开化的野兽。
祝阴将易情从木桶中扶起,拭净身子,送上床榻。易情似是很倦,挨着皮角枕,不一会儿便坠入梦乡。祝阴拾掇罢了,在跪垫上坐下,静静地出神。
月光钻过竹簟缝,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像雪白的梨花瓣。夜色凉如秋水,可他心口却似藏进了一个暑日,烫得发疼。燥热与疯狂渐渐侵蚀心头。
月光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影子,是一条瞎眼缺牙的小蛇。
那小蛇望着他,道:“神君大人是骗子。”
祝阴安静地回望那条小蛇,那是他心中的幻影。
“你有没有想过,他诓骗了你,你甚而不是他要寻的那条烛龙。他饲你成人,是别有所图。你对其心怀爱欲,可他却对你虚与委蛇。”
“不,神君大人待祝某很好。”祝阴摇头。
小蛇道:“那不过是收买的手段。你是烛龙的赝品,他看着你时,都似在看着别人。”
祝阴神色微动。
“而如今你遭轩辕剑所刺,他不过信口关怀,不曾多问几句。你的神智将会尽失,到了那时,世间将不复有祝阴此人,而你也会被阳世遗忘。多可悲呀,祝阴,你不曾为自己活过。”
风儿拂过耳旁,呜呜咽咽,似是絮絮低语。祝阴的心忽而急切地跳动,那胸膛里仿佛藏着千万声哀嚎,呼之欲出。
“你是谁?”祝阴问道,“你是我心里的痴妄幻影么?欲在我与神君大人之间挑拨离间,劝诱祝某铸下大错?”
小蛇道:“我是你的欲念,是藏在你心里的野兽。”
“你想要我做甚么?”
他看向小蛇,小蛇也看着他。那干瘪的眼洞宛如深渊,他却在里面看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既然将要消失,为何不在世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刻痕?你将会不记得你自己,那不如让别人永远记得你,做你所欲之事,惩处欺瞒你的宵小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