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亦笑道,“我见你坠下天磴,却正恰落在距地七百级处,遂登阶将你拖回。哪知这天磴便似黄历纸,爬几阶似翻一页,转眼间便翻去我七十年。你昏了数月,此时方醒,也算得及时,赶在我变作望夫石之前。”
叹息像嚼不断的线,缠绕于两人齿间。初上天磴时,他们皆乃意气焕发的少年郎,可再返人间时,却忽觉天地无情,年岁苍凉。
“怪不得无人能上昆仑。”胡周喟叹,又问,“中天之上有何物?”
“有九重天门,万亿天兵。”
话头到此时突而断了,口中欲吐的字句忽而结了冰似的,又重又冷。胡周看了一眼天穿道长,问,“往后……你还有意上天磴么?”
他本以为遭此一难,那少女该当退却,谁知她双目一凛,道:“有。”
胡周愕然,又见她坐起身,抚着腹,神情虽海波不惊,却有几分恨入骨髓之意。“不过首要之事,当是将这孽胎堕下。”她唤老人道,“胡周,你去取木棍来。”
“取木棍来作甚?”
“捶击我腹,令我小产。”天穿道长冷声道,“我要再上天磴,切不可再拖一累赘。”
胡周慌道,“若拿那棍击你腹,怕捶的不但有那孽胎,还有你脏腑!若是身受重伤,还谈何攀上天磴?”
“无妨,我可拿捏力道。不便是同隔肉断砖一般的道理么?”
老人执拗地摇头,如少年一般怒道,“你手脚尚且断着,不许做此事,你若动着心思,我便拿麻绳将你捆着,教你那坏心思同手脚皆不可动!”他大喘一口气,又道,“何况,不用那棒捶棍打的法子亦能半生,只要服些山苋菜、黑三棱和续命筒,便也可伤娠……”
说到此处,他却一时语塞。昆仑千里冰封,距中土隔万水千山,何处寻得这些药草来?心中渐而惊疑不定,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胡周伸出干瘦的手,将天穿道长搀起,给腕节垫上一件亚克太克。他随老道士学了些半桶水医术,听了脉,却觉要诊那脉如高地打井,许久探不清脉音,好似凿了老半天不见井水。待重重一按,却勉强按到了,于是他便知这是沉脉。
“不可半产!”胡周变色道,“你阴滞在内,正阻塞,那孽儿吞了你三元之气,若是勉强失胎,会教你伤形危神,从此根性枯朽,道行大佚!”
“那又会怎样?”
寒风刮过地皮,毡帐也似随着万千白草一齐摧腰,苦寒如浪,溢满帐内。
“会……永不得再涉天磴。”胡周艰难地吐字,舌头似打了结。
可待他说完这话,心头却愈发迷惑,上不得天磴,于天穿道长而言,难道并非一件幸事么?天磴阶阶都积满凡人白骨,天穿道长虽乃旷世奇才,却终在五重天铩羽而归。如今跌落红尘,倒是捡得一命。
“不……我仔细一想,你还是不上天磴的好。”胡周咬牙,“都怪我窝囊,竟教我自个儿的私念强加于你身上!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央你助我,也不该应你的话,来昆仑步这天磴。那条路不曾有凡人可成功踏足,那不是通向九重霄的繁花美径,却是下十八层地狱的死路!”
他猛地握住了天穿道长的指尖,似握上了一块冰。可就在此时,那白衫女子却兀然直身,与他两额相撞。
胡周惊愕,他第一回 如此之近地与天穿道长四目相交。风雪肃肃,雪落声如千万鹊鸟振翅。那素来风静浪平的脸庞似投入了一枚石子的静池,正起着悲哀的波澜。
“你真这么想么?”
“嗯。”
“欲放弃登天之念,折戟而归?”
“……是。”
“胡周!”天穿道长的神色瞬时寒冷下来,第一次对他咬紧牙关,“这不是私念,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心愿!”
漆黑的眸子里泛着火光点点,胡周失神地与她相望,仿佛望见了初至昆仑时,他们二人在漫天星斗下生起的那簇焰苗。
他们越山雪,行险路,在袭人霜气里遥眺昆仑之巅。那是一个远在六亿万里之上的梦,是凡人累世欲要触得的天中之月。
一路走来,他曾爬过娘的尸骨,越过千百欲抵中天的败者的身躯。
是生神灭情道松动了么?胡周惊见天穿道长清丽的瞳眸里眼波颤摇,像布满斑斑驳驳的伤痕。
胡周阖眼,修生神断情道之人爱隐居山林,因他们皆如坚冰,若与凡人相磋磨,生了情,那情便会似火,将他们烧融。他、回纥人不知觉间已成了她的绊脚石,因他们令她动情。
“且回中土罢。”胡周最后道,眉宇像短檐,笼着深深的阴影。见天穿道长欲言又止,他又道,“我不是教你弃了上天磴的念想。黎阳有一世家,传一套好针术,传闻施了后,落胎不算得伤身。你若还要再上昆仑,需得养好身子才成。”
沉默片刻,天穿道长点了点头。“好,你来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