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忽而破开一角,亮起萤焰似的光晕。那光晕愈来愈大,一条白练自其中伸出,款款入世。仔细一看,那并非白练,却是一道白玉天阶。其上白铠天将分列两侧,执杏黄旗、降魔杵,提神龟盾。玉虚仙子们戴金铜冠,着五彩云衣翩然而至。
“……神迹!”火神庙前本在慌乱逃窜的众人们沉默了一刹,旋即爆发出沸腾一般的欢呼,“已有人铸成神迹!”
这景色少有人见,然而已在茶肆酒铺里的说书声里传得脍炙人口。天下人皆知当凡世中有人铸得神迹之时,天上便会飘下几个美艳仙子,将人迎上天阶,连带着那人家中的几口与鸡犬一齐升天。
白玉阶向荥州处延伸,众人见是本地有喜事,一时忘了身处火场,竟欢声庆贺。
可小泥巴此时却无暇管顾这神迹他要救人!
火焰自身后喷薄而出,借着火浪,他像一道流星划破夜色,飞向高耸的神坛。
他飞扑过去,在文公子坠落前的一瞬间险险接住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臂骨剧震,格格作响,疼痛欲裂。小泥巴龇牙咧嘴,在法坛上滚了几圈,天书纸飞舞,方才狼狈地停下。
他呼呼喘气,望向怀里的那人。
文公子却睁着一对漆葡萄似的眼,愕然地看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一时无言。那本在胸口燃烧的火焰竟渐渐歇了,明亮的火蛇在法坛四周游走,炽痛感褪去,他们被气浪裹卷,四周温暖如春。
烛阴先前吃了一口水,难耐地憋着,如今总算可以朝天穹喷吐而出。但见那水化作绵绵雨雾,淅淅而下,将焰浪渐渐浇熄。淡烟细雨里现出一道虹,直与白玉天阶相接。
“终于赶上了。”小泥巴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为什么……你要来救我?”愣神半晌,文公子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我明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死在今夜。”
他怀抱必死之心跃下火神殿,本以为会坠入寒冷的死亡里,却不想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谁知道?”小泥巴粗喘着,有气无力地在法坛上摊开手脚,“兴许是你还未支月例给我罢,我舍不得你这钱袋子死。”
人人皆拉长颈子去看空中的天阶,故而此时倒无人理会他俩。他们在细雨里依偎着,影子相叠。
“易情,我对你做了许多有悖情理之事,你理应是恨我的。”文公子垂着眼,眸子里盈着溶溶泪光。“你连自己的仇人也要坦然相救么?”
小泥巴吁气,“没法子,谁叫我不仅善良得紧,还贱呢,竟连个拿我当狗瞧的主子都敢救。”
他见文公子眉间郁郁,又拍了拍肩,道,“没事儿,我不过是看玉虚仙子赏光下凡,怕今夜若有人死,会污了她们的眼。救你是顺带的事,你不必挂怀。”
文公子欲说还休,咬紧了唇。
此时那白玉阶一路往下铺延,竟到了火神庙前。众人先前喧声如沸,此时声音也渐渐熄了。人人望着罗衣飘的仙子,屏息直眼,只等众仙发话。仙子中走出一位,轻裾素白,如晴江夜月,这便是广霞仙子了。
广霞仙子从袖中取出丝帛卷展开,宣读道:“荥州文易情,时人称为豫州才子,文采秀美,辞章异丽,且乐善好施,颇得生民拥戴。昆仑玉虚宫欲将其擢为中天星官仙童,不知今日他可在,又是哪位?”
那声音清冽,如泠泠新泉,润涤心间。荥州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法坛,落在此时跪坐于其上的文公子身上。在他们眼里,文公子平素矜贫救厄,他应得这一美差。
“找你的,去罢。”
小泥巴将文公子扶起,推了一把他的肩头。文公子跌跌撞撞地向白玉天阶行了两步,又懵然回首,神色可怜极了,像一只落水小狗,支吾道:“不,你才是……易情。”
“我不稀罕这神迹,你流血十数年,定是盼着今夜罢?所以这神迹是你的。”小泥巴将烫伤的手背在脑后,向他吊儿郎当地嘻嘻笑,“我就待在人间,再勤勉些,争取早日上去做你的小厮儿。”
“可我的神迹是偷来的。”文公子声音发颤,“易情,你也知道的,我辞采平平,捉笔也写不出几个字儿。我窃了你的文章,说是我挥笔而就的。是你成就了我的美名,所以应是你来上天廷。”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忽而在法坛上张开双臂,对仙子们喝道:
“诸位仙子!”
玉虚仙子们的目光转向了他,神色皆清清淡淡的,像在瞧着一个丑角儿,等着他开腔。
文公子对着仙子与人群喊道:“我不是‘文易情’!我不过是文家的帮佣,甚么炳文章、扶危济困皆不是我的主意。”他向身后一指,指尖向着小泥巴,“你们要寻的文易情是他!”
人群喧然如羹沸,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倒像是当众演了一折子好戏。小泥巴也愣了,他没想到文公子愿自败名声,将仙童的位子拱手让予自己。
姑射仙子眯起眼,轻轻笑道:“是么?可我瞧你就是文易情呀。”她扑着六花纨扇,将瑰逸的脸庞遮起。那目光像尖锥,轻易刺穿文公子的躯壳,直抵心里。“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