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拂过,翠叶旖旎轻动。文坚仰首望着槐荫,一刹间竟恍了神。在叶间陆离的光点里,他像是看见了无数对小泥巴灿烂而明亮的眼,有的喜,有的悲,于是他恍然发觉,小泥巴已逝世了许久了。
少司命并不言语,过了片刻,问道,“你用我的天书去复生你那相好了么?”
文坚沉重地点头。
“是我未与你说清楚。我是少司命,我那天书只司新生与繁育,不可让人复生。”
“那待告身下来后,得众星官认可,我凭着大司命之力,是不是便能使人起死回生?”文坚的两眼却一亮。
少女只是悲凉地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如一抹叹息。“不是告身的问题。一纸文书,怎能决定你的力量?当你够格做大司命时,你自会有那生死人、肉白骨之力,可若你不够格,便迟迟不会拥有那力量。”
这话像一记闷锤,捶得文坚一阵头昏目眩。他愣怔地想,原来自己即便得了诸星官的认可和钤印,也依旧不够格,无法拥有大司命之力么?
少司命拍了拍他的肩,“我得先给你泼盆冷水,生死之界难逾,哪怕是大司命也不可悖此天理。总而言之,你且拿着我那天书写写罢。”
文坚用袖抹了把脸,趔趄着站起,两只眼红红的,像是血被揉进了眼里。
“你不是说,你那天书也不能使人死而复生么?”
少司命笑了:“但你可以以此让人人得获新生。”
一盏孤灯在天记府书斋中闪烁,像在暗海中飘荡的一枚小帆。
灯光照亮了铺于紫檀案上的横纹纸,其上洒落着梅花似的血点。一个清癯的人影正一手执笔,一手以纨素捂口,艰难落笔。
文坚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天书上试写他可能与祝阴相见之处,可墨迹却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下笔之后消失。写字越多,他流血便越甚,绝望感攫住心头,像有一个人在耳边对他不住地道:不可能,你不得与其重逢!
突然间,灯花绽裂,爆豆似的一响。文坚猝然站起,兔毫笔滚落一旁。
天书上终于落下了一行字,清晰可辨。天书上写下的词句终会成真,也便是说,这件事笃定会发生。
那行字是: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文坚双眼一亮,本如死灰的瞳眸中重燃火光。
自此,天记府中的座灯与油灯无一夜歇过。东风花草、细雨春芜画满了漏窗,文坚伏案草文,秉笔直书。夏笋峥嵘,榕须垂地,在风中飘摇,如萧萧长发,文坚在槐荫里抱书浅眠,时而惊起,又埋头再书数字。秋月含辉,迷烟泛浦;孟冬十月,云峰清苦,他旋研乌墨,挑灯疾笔,不曾停过。
他尝试着开始在天书里书写整个世界,那是一项比修葺九重霄更为浩大的工事。千千亿亿条缘线交错,他需将其罗织成网。不知觉间,时光如川河而逝,他搭建好了地基、柱础,世界渐有了雏形。那是一方有别于此世,又格外美好的天地。
他在那世界里编罗出了小蛇的身世,它是烛阴,在浮翳山海中长大,后来修得人形,做了星官,步步擢升。在他写下的故事的末尾,他们会在九重霄上相见。
到了那时,他便会向小蛇托出过往发生的一切。他们便不会再是大司命与烛阴,而是文坚和小泥巴,一切如初。
少司命来过天记府几回,草阅他写的天书之后惊呼道:“你在做的事儿,比原本的大司命还要厉害!”
文坚却淡然地笑,脸上带着深重的疲惫。
“我并非神明。”他说,“只不过被人托付了一个成神的梦。”
随着与天书接触的时日愈来愈多,他渐发觉这世界便如一册书,他于其中勾勒写画,便如为此添砖加瓦。而除了此世之外还有如恒河沙一般的别样世界,便如主干上生出的无数枝杈,文坚将其分门别册理好,在天记府中建起架阁库,将这些书着别世的天书置入其中。于是他始知人世短促渺小,不过是宇宙中一蜉蝣。
他渐能借天书修缮小泥巴碎裂的魂心,一日日过去,小蛇竟睁了鎏金似的双目,只是并无灵性,便如山野草蛇一般,时常在他书桌上乱窜。有一日,小蛇寻了机会,闪电一般游进云海里,倏忽不见。文坚大惊,左翻右找,却不见其踪迹。此事给他打击甚重,整整七日,他不眠不休,在九重霄上下寻觅,最后一无所获,伶仃槁形。
最后他安慰自己:“罢了罢了。鸟要离巢,人大了要离家。他若不走,我怎能在紫金山下再遇他?”
话虽如此,文坚却心如针扎,寝食难安,花了许久方才勉强平心静意,将心思重投天书。
只是他始终无法对凡世抱怜悯之心,于他而言,文府便如地狱,他不曾收到过黎民的温煦关怀,又怎可为其投躯?
于是文坚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入凡世一观,看看这回能否让自己回心转意。
他走出天记府,驭使祥云,如一道流星般坠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