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左不正帮忙阻拦,故而他们越过五重天不算费力,只是身上受的神威甚重,骨头都在格格作响,颇为痛苦。那铁骊是上好的良种,撒起蹄来风驰电掣,转瞬之间,六重天关已在眼前。
易情低身去看那囚车。左不正先前驱马之时,把好几样物事丢进了车内。此时他低头拾捡,方才发现左不正给他们留下了一只枣木职牒和两瓶疗伤金津。
祝阴见到了,道:“左师姊将她的职牒给了咱们,咱们可凭此过六重天关。”
易情摇头,“若是被六重天的天兵发现咱们是拿她的职牒过的关,说不准便会去寻她麻烦。前后夹攻,我怕她应付不来。咱们过五重天已承了她的情,如今便别再给她添乱了。”
“不用她的名号,又要用谁的?”
易情说:“自然是要玩儿大些了。”他动起手指,墨迹流溢,在空中画出排山闼海的卤簿。鸣鞭大响,红棍开道,仪卫夹道,云尘飞舞。这是以云雾画出的一场盛大的幻景,土鼓、长鼓、竹笛齐奏,曲乐起收,步舆、华盖、骑队依次而过。祝阴瞠目结舌,却听易情笑着张开双臂,道:
“用太上帝的名号,就说这是圣驾光临!”
六重天关乱作一团。
镇守天关的兵将并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能眼见御驾亲至此处。可这却不是最教他们混乱之事,当那卤簿到来时,他们先是虔诚叩首,继而发现不对,发觉那龙纹伞如烟如雾从身周散去了,方知这是墨迹画出的障眼法。
广目天王怒目圆睁,喝斥一旁的天兵道:“神霄将办升仙宴,调去不少人手,可你们也不应懈怠,竟教这低劣幻术吓得屁滚尿流。好好查查,看究竟是谁人放了此术!”
天兵们慌忙依令去查,六重天关乱成了一锅沸粥,而正在此时,云片底下藏着一条游弋的赤龙。祝阴变回了原身,正驮着易情,艰难地在天磴背后爬行。因骚乱的缘故,竟无天兵发现他们的暗度陈仓之举。
一面爬。祝阴一面悄声抱怨道:“师兄,你好生重,祝某快爬不动啦!”
易情不服气地咬蛇脑袋,此时的他像只蜘蛛一般吊在祝阴身上。“你嫌弃甚么?往时你压我的时候,我都没嫌重,就你娇气。”
听他在紧要关头仍不忘说些荤话,蛇脑袋因羞赧而烧得一片通红。祝阴闷声不响地接着爬天磴,却又听易情道,“你怎么不回嘴了?祝阴,我发现如今你倒老实了许多,闷瓢儿似的,我倒想念起我方回无为观时的那副阴险嘴脸了。”
祝阴的脸更红了,说话结巴,嘴里塞着一枚青梅似的:“那时是祝某尚不知您身份,故而僭越了,真是罪过……”又可怜巴巴地问,“师兄喜欢那样的祝某么?”
“说这些生分的话作甚?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祝阴也小声地道:“怎样的师兄祝某也都喜欢。”
易情虽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胡话,可当看到祝阴认真的模样儿后,脸上倒也烫起来了。他抱着赤龙,一颗心躁乱地跳,心里已给自己扇了十数个大耳刮。他暗骂自己:怎么又在乱说话!
不知攀了许久,廓天关的喧嚷声已被他们抛至身后,兴许是已避开了天兵耳目。祝阴蛇与易情皆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祝阴以一缕微风探查四周,遂对易情道,“咱们已过天关了。”
易情点头,“我曾走过一回廓天,这儿与七重天相连,虽因升仙宴而守卫稀少,可此处的天磴无疑极为凶险。”他试着回忆起以前自己行天磴时发生过的事,可对于廓天的记忆却颇为朦胧。兴许是因为太过痛苦,自己的脑海选择将这段回忆抹消,如今却是想不起来了。
祝阴变回人形,两人翻至天磴上,迈步前行,然而方走几步却又觉不对,只见天穹红如丹砂,赤霞晕染,艳丽得吓人。而天顶下出现了密密匝匝的黑点儿,仔细一瞧,那竟是零零散散的人的残肢。断指、断手、断脚、眼睛、嘴巴,它们不祥地漂浮在空中,密如星辰。而每一级天磴上皆洒落着大片的鲜血,道旁鬼影涌动,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位闯入者。
易情忽而开始颤抖,恐惧像藤蔓一般箍住心头。他想起了廓天之上的天磴究竟是甚么,这是一段献祭的道途。低头一望,只见天磴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骨,鲜血绘就了一幅可怖图景:曾有千千万万的人牲步于此道,并被恶鬼咬噬,死无全尸。
突然间,藏于道途两侧的鬼影开始不安地涌动,它们像流动的污潮,汹涌地向两人袭来。曾在天磴上丧命的凡人、星官在此处化作厉鬼,反来索后来者的性命。它们身躯腐烂,白骨森然,眼窝处跳动着幽绿的磷火,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捉住两人衣角。易情大喊一声:“跑!”
然而休说是跑,连迈开步子都极为艰难。厉鬼们接二连三地扑到它们身上,张嘴啃咬。剧痛像火焰一般烧上来,两人欲动用宝术,可宝术似乎在这天磴上并不起效。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缥缈的神音忽自天顶上落下,那声音极为威严,道:
“断肢避鬼,人殉为天!”
祝阴打了个寒颤,问,“甚么意思?”
易情道:“意思便是要咱们献祭身上的一部分,方才能通过这条路。”他夺过祝阴手上的降妖剑,发狠一斩,血花飞溅,一枚指节滚落天磴。群鬼兴奋嚎叫着,扑上前去咬噬,两人方才得以脱身。易情捂着手,往上踏了几步天磴,脸色煞白,“为了引开这些恶鬼,升天磴之人只得不断割舍自身骨肉,供它们啃噬,否则便会被他们追上,这便是廓天天磴了。”
祝阴听得脸色惨白,低头一看,果见恶鬼们很快将易情的那枚断指吃入腹中,又眼放贪光地追上前来。易情又斩断一枚手指,颤声道:
“瞧?就是这样。只有靠自身血肉饲恶鬼,方才能通过这段天磴。在此地,甚么宝术都是无用的。”
祝阴脸色白了,“你别自戕,用祝某的血肉!”
易情摇头,这回他猛地发力,降妖剑削铁如泥,割断他的手掌。“我走过一回天磴了,论酷刑,在文家和左府也已经受惯了。让我来。”
血水淌了一路,像一张狭长的红氍毹。恶鬼们一路相随,有新的肉块抛下来,它们便会欣喜地狂叫,一拥而上。易情和祝阴成了两个血人儿,易情献出了左眼、右耳、左手,祝阴献出了半截尾巴,在人形上便表现为缺了左腿,两个残缺的人相互搀扶着,缓慢地在天磴上迈步。
那缥缈的神音笑他们:“真是投机取巧,眼、耳、手、脚各献一边,是想尽力支撑着再走远一些么?不过这也正常,人天生两只眼、两只手、两条腿,身躯接近于对称。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因为余下来的那一边注定要作为献祭,献予天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