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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之下 癡咲 968 字 8个月前

我突然抓住了他无力落下的手,在父亲的诧异中他最后的一口气在消散之前重新凝聚,眼皮颤抖着再次睁开,视线从他的家人身上一一滑过,声音虚弱但口齿清晰,逐一说完遗言后缓缓地阖上眼。在衆人仍处于震惊之中时,我将他手小心放在其身旁,于他的额头虚空画上父亲项链挂坠的形状。

父亲自从村庄回来便一言不发,但在日常的睡前祷告时,我看见了他眼中的癫狂,这股陌生而强烈情绪促使他的手掌滚烫。我安静地侧过头,他的影子随烛光在墙上晃动,墙角的蛛丝兀自旋转、飘蕩,包裹在沉默中的房间犹如仿佛一捅即燃的火堆,而父亲是其中最猛烈且即将燃烧殆尽的薪火。

此后我跟随在父亲的身边,在他为村民祷告完后去看望村庄中患上疾病或者落下残疾的村民,为他们祈福,消除他们的忧虑,缓解他们的痛苦,不用接触,简单至极。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是否符合父亲对神明威能的宣扬和赞美,但村民十分满意和高兴,他们称其为“神迹现世”、“神子再临”,热情地邀请我们留在村庄内留一晚与他们共进晚餐。望着篝火照耀其旁载歌载舞的村民们,父亲眼中的希望和欢欣熊熊燃起,仿佛即将沖破他的皮囊成为刺穿深沉夜幕的那把火焰剑,他因激动而颤动的身躯隐隐与天地间浮动的某种命运相共振,他即将成为遥远深空陈列的未来的执剑者,他可见的光明未来在他的前方,但脚下的道路曲折蜿蜒,漆黑不可见。

当父亲再次于我耳边倾诉那句“你应当可怜你的子民”时,我握住了他的手,虚空画出那个项链挂坠的形状。

人有时候很奇怪,当你做了符合他们心意的事情,他们便自行在脑海中补全了因果联系。

我没有在嘲笑我的父亲,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父亲睁大了眼,嘴角的弧度却止不住地上扬,面上一时是踊跃澎湃的欢愉,一时是难以抑制的痛恨,矛盾的情绪交缠在一起扭曲了他端正的眉眼,或许是过往的经历与现下的惊喜两相对比沖撞使他面目狰狞。他掏出胸前的项链,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交与我,然而看到项链上的戒指怔住。

我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恐惧和怨憎,他将戒指从项链中取下,犹豫片刻后握在手中而将项链挂在我的脖颈上。

“全知全能的神明祝福我等凡人子民,宽恕我们的不敬冒犯罪孽,惩罚罪人的贪婪欲望……”

父亲的祷告犹如轻软的云朵,从窗户里一缕缕地飘走,没入夜幕的暗色之中,与盘桓的乌云融为一体。穹顶之上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喧嚣,那是人类灵魂碰撞遗落的碎片——我将这一切纳入“耳”中。

没几天村庄来了一队流浪者,他们为了逃避国王的征兵离开家乡到达这片荒凉的土地。他们十分惊喜在“流放者的坟地”中能够遇见人类聚落,这座村庄的村民因为他们与祖先相似的流浪背景因而接纳了这批流浪者,顺道与他们讲述了村庄唯一神父的故事。

父亲带着我到村庄中见到他们时,他们表现得小心翼翼却难以按捺内心的欣喜若狂,在听完一场神明的告诫后围在父亲的身边,诉说王国失去神明之音后的苦难和荒诞:国王在“八月冷宴”后禁止王国传播任何神明之语,焚烧记载神明的告诫和寓言的书籍,逮捕违令的教衆并将他们困于牢笼中公示于市集。而在教皇隐居幕后、王国混乱一片之时,国王又亲自下令率兵围剿盗匪,沿途收编训练士兵。

流浪者愤慨道:失去神明庇佑的王国注定会灾祸横行,冒犯神明的王国将会塌陷入地狱,承受刺骨灼心的地狱之火的烧烤。没有祷告和祈福的日子让他们痛苦不堪,征兵的恐惧则更是在他们沉重的生活上增添了国王霸道的重量。

我在旁听得怔愣,看向被围住的父亲,他握着流浪者们之一的手痛心疾首地阐述国王当年的执迷不悟,安慰他们王国将会走向正轨,神明不会放弃他们,神明也不会放弃国王,曾经被神明承认的国王仅仅是被身边的恶魔迷惑了眼、搅乱了心,只要肃清国王身边的恶魔,王国必将和平与安定,他们也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居乐业。

父亲将神明与国王的矛盾娓娓道来,又将王国的未来分析的鞭辟入里,动听悦耳,振聋发聩,流浪者们泪流满面,齐齐下跪,在父亲的脚边祈祷神明的谅解和咒骂恶魔的阴险。

我听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低头摆弄挂在脖颈上的项链,它陪伴我的父亲来到此地,因而可从其上磨损窥见我父亲来路的风雨,如今它要回到来处了吗?我不知道这是它真切的心愿,还是我父亲不变的信念——那枚原本套在项链上的戒指,又是父亲哪段过往的纪念呢,现在被放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