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只小老鼠离开父亲的心房,衔着那枚戒指逃窜,消失在灌木丛中,但它小小的心髒仍在跳动,牵引着我寻觅蹤迹一探究竟:在我之前,父亲所处的境况是怎样,国王是怎样,王国又是怎样。
安顿好这批流浪者们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父亲向村民们保证将“重振神明的荣光”,他结束了苦修,携我和村民们的祈盼前往最近的城镇,进入小镇前父亲先是在周围的村庄布道传教。由于离王都较远,这边的城镇虽然收到了国王禁止传播神明教诲的告示,但城镇的居民乃至管理者暗地里仍继续供奉神像,城镇上一任神父被撤离后他们没有人可以解读神明的语言,因而父亲的到来成为了他们苦闷日子里为数不多的盼头。
穿着白袍的父亲一一握住前排村民们伸出的手,那些如贫瘠大地般皲裂的手恋恋不舍地握住父亲的手,而父亲面色不变,他温和而仁慈地看向每一个人,宛如神明平等地注视每一个人,不卑不亢地向渴求神明原谅和照拂的人们传授神明的智慧,解读神明的行为。
我坐在父亲的身后,默默望着眼前一幕幕的景观,默默记在心中,自偏僻荒芜的角落中走出,除了穿着整齐的人多了以外,这个王国的人们似乎没有什麽差别。
布道结束后,父亲有力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缓缓低下头并将兜帽拉下。围观的人有好奇询问我的身份,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父亲气息平稳地朗声道,他于荒野中穷途末路思索神明时遇见的孩童,坐在树杈上直勾勾望向求索的他,忽然手指指向天,再指向地,最后指向他自己,他在灵光迸发间明悟这是神明给予他的答案。
他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我感受到了说出这番话的他灼热似将膨胀的灵魂,我尚不清楚那是迸溅的火星,亦或是危险的爆炸。我对他所说的初遇毫无印象,我真的是他从旷野中捡回来的孩子吗?我残有模糊的记忆,湿热的巢穴和温暖的怀抱,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啜泣,它们和谐但不相容地堆放在我的脑海里。但我不会将疑问诉诸于口,衆人也不会将得来不易的传道者推远。
父亲在烛光下不仅为村民们编写诗歌,还为我写了一首诗歌,準确来说是父亲讲述的我和父亲相遇的故事,讲述神迹降临旷野,信仰坚定的人解读神明的指示寻找答案的史诗故事。在我望着烛火昏昏欲睡的时,我注意到父亲积压了不少正準备寄出去的信,寄信的对象大概是父亲曾经的朋友,或者同为教派的成员,正陷入睡眠的我一时也想不出有关联的其他对象。
父亲的所作所为在经历了“八月冷宴”之后的王国内无异于火中取栗,属实冒险,但正忙于剿匪的国王无法顾及偏僻小镇突然冒出的这一位神父,而我看父亲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小镇的镇长坐着马车到父亲临时布道场所,他邀请父亲进入小镇为小镇的居民传授神明的智慧,他建议父亲在镇里布道时私密进行,即伴以镇上的有权有势之人、高雅乐器和美味食物,因为保不齐大街上就有一个国王的宪兵向国王告密。他的补充很多余,父亲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是委婉表达了自己想要接触镇中居民的意愿:“我相信他们,他们才会相信神明没有放弃他们。”
镇长踌躇之下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念叨着神明保佑,眼中的希冀却越发明显。而在进镇之前,父亲牵着我的手来到村庄的水井旁,为聚集而来的虔诚村民于额头点上神明赐予的“圣水”,传授训诫的同时掺杂疾病的预防和日常生活的嘱咐等等。村民大多时候更愿意听信神明的话语,即使是通过我的父亲来聆听神音的解释,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拿着一只出现在家中的昆虫来询问父亲神明的喻意,通常父亲会耐心地解答,与对方的劳作成果、人际关系相结合。这不是一个普通而简单的工作,父亲将它做得井井有条,仿佛沉积了十几年的思考后细水流长地付诸实践……我实在不了解父亲的过去,不是吗?
来找我的村民也逐渐增多,似乎是因为父亲创作的那首诗歌被村间儿童传唱在大街小巷,他们所求不多,大部分也不是实质性的物质,因而只需要我安静地聆听他们的诉苦并且承载他们希望的重量,这是获取他们信任的“代价”,小小的代价,代表了许多小小的愿望,然后凝聚成一股的力量,这是我对父亲所作所为最终的解读。
父亲将我带到镇长私下开设的布道会,面对周围眼中闪烁好奇的夫人和小姐,我摘下了兜帽坐在父亲的身边,他们的窃窃私语尽入我的耳廓,将我的面无表情当作视若无睹。我长得确实不像父亲:父亲面貌英俊,身形高大伟岸,宽阔的肩膀能撑起白袍也曾将我放在其上游览荒野春天,饱经风霜的手抚摸村民儿童的额头也曾牵着我的手沿着人迹罕见的小径讲述神明赐予凡间春天的传说;他注视他人时的绿眼睛满溢真挚的虔诚,而我的棕眼睛曾见过那双眼睛的痛苦和悲伤;过去他在荒僻小村难以打理的金色长发参差不齐,时常打结卷曲,而我的红头发总是无论季节天气都是整齐而柔顺。难怪他们不认为我是父亲的孩子,即便他们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如此,但在见过父亲的风采和我的面容后,他们略作思考便摒弃了这个“荒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