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普遍都穷,孩子多的家庭,挤在一张床睡是常事。领队好歹比杜向阳大几岁,知道光靠这个不能把他们拍死,他按住杜向阳,眼里闪烁着胜券在握的光芒。他说,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们总会露出破绽。
他说的没错,按这帮年轻人崇拜的至高无上準则来说,只要是活在俗世中的人,就总会不够忠诚、不够敏锐、不够感恩戴德。苍蝇等得久了,原本完整的蛋,总该生出点裂缝才对。严苛规则之下,被监视者的一个表情,一个字,一句话,都足以让他们获罪。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让这些罪犯接受更多神圣的刑法。
那次之后,岑先生和师父家中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情景。他们大多选在淩晨来,在静谧的夜里砰地撞开大门,然后将熟睡的人从梦中揪起,让他们跪在冰冷的石头上交待罪行。没有罪行可交待,他们便守着岑先生和师父跪一夜,谁要是跪不住了、身形歪了,轮值的人就用手臂粗的棒子给他们来上一下。
杜向阳是下手最狠的那个,他眼中带着浓稠的恨意,每一次擡手又落下,总是能听到极大的一声闷响。
莫筝偶尔会在白天来,她劝岑先生快点和师父切割,和他在一起只会堕落到人民的对立面。
岑先生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岑兰知道这件事吗?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在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外甥女面前,他永远失去了语言能力。
而与此同时,被反反複複不断折磨的人,注定会失去耐心和谨慎。
这些小将又一次轻车熟路闯入的时候,师父眼中蓦地涌上了巨大的悲愤,他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像一个已然穷途末路的流民,光着脚站在门口,徒劳地用着他全部的力气、他唯一还能支配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大喊,“滚!滚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
可声音是无法伤人的,至少对于门口的年轻人来说。他的竭尽全力,他的痛苦爆发,只成为这群人毫不留情把他按在地上的理由。
穿过蜿蜒的岁月,他的脸和我的脸重叠在一起,我们被挤压在坚硬的地上,像条被打捞到陆地上,濒临死亡又忍不住挣扎的鱼。
“同性恋怎麽了!同性恋犯了什麽罪!同性恋又有什麽错!”
五十年的光景,一前一后,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师父,也是我。
此时此刻,是我在舞台上回到了过去,或是过去永远依附于记忆留存。站在我面前的,是孙乐乐,却也是杜向阳。他的表情应该正如五十年前,那个带着凛然的正义和毫不遮掩的痛恨。
他扬起手上的小册子,犹如信徒举起十字架。
“同性恋是违背道德,是精神疾病,是反动思想的代言人!”他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你们这些该死的变态,你们是想要摧毁革命事业的破坏分子,是西方资本主义派来腐蚀我们社会的蛀虫!”
“我们不是。”岑先生说。
犹如灵魂出窍,我的身体还贴着地板,连把头擡起十公分都困难,可莫名的,在这一刻,我的眼睛却像是落到了第一排观衆席。我看到冯羽的身体和岑先生的重合在了一起,我看到五十年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岑先生被反押着手,艰难地隐去眼中恨意,他低下头,又说了一次,“我们不是那种变态。”
人总是要屈服的。
小时候没有得到一百分是犯错,要接受家人的批评;努力很久但收效甚微,那就一定是还不够努力,没有质变引起量变;课本教人要诚实守信,但当人诚实表露自己和社会的不同,那他就是异类,该被驱逐。
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那一秒钟开始,每个人不得不参与这样一个大型训诫游戏。
岑先生只是想让事态不要再度升级。
可游戏中设定好了的角色,又如何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话音落下不到三秒,一个兴奋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他们反动的证据了!”
年轻人手上挥舞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密密麻麻的字中间,印有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像图案。他指了指图像,“他们竟然敢用这张报纸来包瓷器!这是对伟大形象的亵渎,是反动行径,是犯罪!”
第 34 章
大约是演的时候过于用力,排练结束后,我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晕晕乎乎的,浑身上下都没什麽力气,连他们是什麽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缓了大概得有半个多小时,脚踏实地的感觉才又重新回到身上。
冯羽拿着瓶冰水递到了我手上,之后便随意抄了把椅子坐下,问我好点儿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