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断掉的桅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要怎麽才能不替你难过,不替你痛苦。”
冯羽依然什麽都没说,他稳稳地抱住了我,像照顾孩子一样,紧紧地把我圈在他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我的背。任由我涕泪俱下,弄髒了他的衣服,也不曾松手。只是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到我完全失去力气,他都始终不曾给出回答。
也对,我是他人生中一段已经过去了的关系,我的那些歇斯底里、痛哭流涕,对他而言,何尝又不是一种负担。那些困扰着我,让我驻足不前的曾经,他肯定早就和它们握手言和,撇掉了不讨人喜欢的锋利,留下了人云亦云的波纹。他不再需要向我解释什麽,正如他也不会重回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
在我被按停的时间里,他已经走了很远。
第二天彩排结束,我头一天用力过猛的嗓音因为不间断的使用,原本只是有些沙哑,卸妆的时候几乎一度说不出话来了。周洇倩的化妆师好心递给我一板含片,吃完第三颗,我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声音。
她今天不知道为什麽,眼睛里的笑意少了些,转头看我的时候,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蒋青,你确实和冯羽师父这个角色很合适。”
我根本听不出来她这话是夸还是损,当下只拧着眉头看她。
她化妆师正拆掉了她头发上最后一个卡子,长长的头发洒下来,独属于岑兰的规矩刻板顷刻间从她身上剥离。她在镜子里沖身后的小姑娘笑了一下,轻声让她先休息,后面的可以自己来。
这个化妆间不大,拢共也就四个台面,只供我们四个大人和两个小孩用。孙乐乐和齐玉雅还是学生,基本都让他们先卸妆离场。冯羽和李子嘉被赵军叫去不知道商量什麽,到了现在也还没回来。因而化妆间现在就剩我、周洇倩和她化妆师三个人,周洇倩在这个时候把小姑娘给支走,明显是有话要和我说。
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周洇倩的意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甚至还非常体贴地把门也给带上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索性调整了坐姿,面对着周洇倩,看她想要说什麽。
她注视着镜子,边熟练地拿起化妆棉往脸上擦,边说:“昨天卸完妆,我钥匙忘记在这儿了,半路又折回来一趟。”
作为一段不为第三人道的对话开端,这显然不是一句随口的家常。果然,停顿不到一秒,她又说:“不是我故意想听的。”
我马上反应过来,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铺天盖地的尴尬瞬间席卷了我全身。我那涕泗横流的自白,祈求一般的逼问,冯羽这个当事人听到也就算了,怎麽这麽巧,竟然连周洇倩也知道了!
霎那间,我僵硬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周洇倩手里的化妆棉擦过眼睛,撕下了长长的睫毛,她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和冯羽是因为这种原因分手的。”
“他当年和杜兴咏打官司的事闹得很大,话剧不是什麽大行业,来来回回就这麽些人,圈里几乎是人尽皆知,”她半垂着眼,似乎在看手上两条长长的假睫毛,“你说让他去你剧团避风头,等大家忘记这些事情之后再出来。我觉得不太现实,人不一定能记住别人的好,但一定不容易忘记别人的笑话。”
她这是在替冯羽说话。
我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怎麽,听她这麽说,一时间竟然像个被老师提溜上讲台的小学生,急赤白脸地回她:“周洇倩,你不用和我说这些。”
连名带姓的称呼和我并不能算作友善的口气,若换成是别人,恐怕早就拍桌子走人了。但周洇倩并没有生气,她反而浅浅地笑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重新浸湿了一张卸妆棉,继续说:“我小时候和你挺像的,认準了一件事儿就觉得自己不会回头,哪怕面前有堵墙,也得要想法子把墙撞出一个洞。后来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才知道撞墙是最辛苦、最费力、最伤害自己的行为。”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不一定是最好。有些事情,卯足了劲儿想一鼓作气完成,结局却都不理想。就像你说的,这个社会有很多潜在的规则,隐形的链条。在这个地方,正义更多是隐秘的,不需要用大喇叭悬在额头,时时刻刻彰显决心。”
“举个例子吧,”她丢掉手中用过的化妆棉,转过头,直直地对上我的眼睛,“其实三年前,冯羽就主动来找我了。这三年来,我拒绝过他无数次,也和他说了很多遍,请他不要再来烦我。但他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我骂走他一次,下一次他又会舔着脸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