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拉开的那一刻,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属于我们的时代好像快来了。
那群正义化身的年轻人好不容易抓到了师父和岑先生的把柄,自然不会罢休。他们慷慨激昂,群情激愤,为找到又一对儿反动分子而骄傲自豪。
师父和岑先生当天就被拷上手铐,带上了高高的帽子,和所有被判定为反动者的人站在一起,被批评、鞭打、游街。他们每天都要反省自己的错误,并且时刻牢记正确守则,领头人喜欢拿着小册子随机抽查,单反答不上来的人,就是新一轮的惩罚。
年轻人总是有很多新点子,在折磨人上也是。师父和岑先生在那段时间里被迫吃过很多东西,粉笔灰、鞋油、皮鞋熬出来的水以及火柴头……
游街反倒成了最轻松的一件事情,和其他被判定为反动的人一起,师父和岑先生只需要麻木地低下头、跟着队伍承认错误就可以。在这里,不深究前因后果,也不必有道理逻辑,人们不会问他们做错了什麽,说错了什麽,所有人心知肚明,在被挂上纸壳子之后,这些人就不再是人,他们只是无数个例子、标志,流动着向世人展示红色风暴的权威和不可战胜。
不幸的是,有人从走走停停的队伍中认出了师父。尽管他已经快小十年没有再站上戏台,当年的观衆却依旧不曾忘记他,他们诚实地说出了他的身份,甚至连他当年演过的剧目都一一列了出来。
很难笼统地说,过了这麽久都还对师父有着深刻印象的人,是带着全然的恨,一直蛰伏着,等待一个将他置之于死地的机会。大部分事情,哪怕是那些足以改变人一生的节点,实际上和普通人在路边捡到了十块钱并没有什麽本质的区别,不过都是偶然地看了一眼,然后决定做出某一个动作。
对那个说出师父身份人的来说,可能也是这样。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可以算作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师父曾经的身份被揭穿之后,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他们说京剧是下九流,是糟粕,是资本阶级才会喜欢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看过戏,却又明白唱旦角的人意味着什麽。他们让他穿上戏服学女人讲话,讲得不好或是不像了,又把他衣服脱光,让他在大太阳底下站上一天;他们不让他站着上厕所,他们哄笑着逼他蹲下,说既然要学女人,什麽都该和女人一样……
纵然人的韧性总是超乎想象,却也总有绷到不能再绷的极限。
在师父曾经的身份没有被发现之前,师父和岑先生已经熬了很久,他们一直勉力坚持着。每次被批斗晚上回到家之后,看着彼此的脸,从无声的拥抱中汲取继续茍活于世的力量,从温暖的触碰中勾勒未来的美好愿景,做一场‘一切都会过去’的美梦。
可惜梦总会醒的。
八月底的某一天,师父回家之后在水盆边坐了很久。
他动作迟缓地,一点点洗去脸上的、身上的油菜,直洗到月亮悄然攀至顶空,也还没有洗完。他眼皮上还有黄蓝的油彩斑点,在白色的月光下,看起来像一头白化的鹿,不被种族欢迎接受,只能孤身走进森林。
岑先生给他拿了一面镜子,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把镜子放到了一旁。
他拉住岑先生的手,没有流泪、没有怒吼、没有谩骂命运,他茶色的眼睛里只洋溢着快乐和期待。
“景春,我们去太平湖吧,”他说,“我们一起死。”
第 38 章
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来源。
害怕未知、崇拜神灵、找到火源和光,无外乎都是抵御死亡恐惧的具象化表现。生命自诞生初始就将这份恐惧写入了基因,无论是呱呱坠地的孩子还是什麽都不懂的动物,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预感到死亡的来临,求生都是每个生命首当其沖的本能。
诚然,人和动物有很多区别,包括对工具的使用、大脑的开发程度以及直立行走。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可能是很多人不会想到的一点:动物不会自杀,但人会。
拥有着最厉害的大脑和最灵巧的四肢,造物主给智人这类种属赋予了独一无二的创造力和行动力,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让人类体验了最複杂的情感问题和前所未有的政治关系。
这个种属能造船登月,却又出乎意料地脆弱。
我无法斩钉截铁地认定,到底是身体上的折磨更具有毁灭性,还是精神上的无望更能使人放弃生的本能,更何况这两者常常相伴而生、不分彼此。我唯一能窥见的,只有那个高高悬挂月亮的夜晚,师父和岑先生一起,郑重其事地关上了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太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