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早点去另一个世界见自己的爱人,当然是师父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拖提前出去的狱友帮他想办法,舍去颜面、好话说尽,却还是又等了一年,才终于得到了这个释放的机会。而又一次,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这个世界挥手告别的时候,岑兰出现在了监狱门口。
原来那张提前释放证明,是岑兰找来的。
我相信在见到岑兰的那一秒,哪怕她已经半百了头发,脸上叠着倦怠的皱纹,师父的心中也不可能没有恨意。但最终,对岑先生的关心还是占了上风,无论是如同自己一样在狱中茍活还是先一步离开人世,师父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岑兰连半个明确的信息都没有透露,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师父轮椅的把手,把他往曾经的家里带。一路上师父都在不断猜测,他变着法子地问她,岑先生是不是也没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坐了很久的监狱,这一次她拿来的释放证明,是不是就是岑先生授意的?而这些问题就和最开始的一样,都如同丢入水井的重石,毫无回应。
师父便往不好的地方猜,他问岑先生是不是死了,是死在七年前的湖里,还是别的地方。这一次,岑兰终于有了反应,她把眼前的碎发掖到耳后,轻声说:“桂飞白,景春说,希望你好好活着。”
回到曾经的住所后,她确实也如同说的那样,履行着岑先生的交待,不让师父有任何可以自杀的机会。家中的每一样利器都被她收了起来,再用一把厚重的大锁锁进厨房。她睡眠极浅,老房子不隔音,晚上只要听见丁点儿动静,她就要去敲师父的房门,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只是无论师父怎麽问,甚至拿出自杀作为要挟,岑兰也没有改变过这样语焉不详的风格。在他们一起生活的十年里,她总是间隔性地冒出一些‘岑先生对她的嘱咐’,既不说何时,也不说何地。她嘴里岑先生的每一句叮嘱,都像极了吊在驴面前的鲜美胡萝蔔,虚幻地画出一个距离不远的心满意足,勾着师父一口气,一日一日地活下去、等下去。
与之相对的,这也是她活得无比小心的十年。
十年间,她字斟句酌,避免提到岑先生的生死,甚至言语之中,还要用‘见面’之类的词来保护模糊的希望。可在这十年中,她从未离开过师父的身边,哪怕一天。而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岑先生当真还活着,无论他身在何处,岑兰都应该要抽时间去见他才对,如何能做到这样的寸步不离。
师父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在他和岑兰共同生活的第四个年头,时间迈入了万象更新的八十年代,一下子所有人都变得快乐和肆意起来,那些曾经被红色风暴席卷的日子,不过才结束几年,就已经变得跟旧时候的枪炮、硝烟一样,遥不可及。
人会本能地遗忘痛苦,只有这样,生活才能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中得以继续。重複的日常琐碎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抹去石头上锋利的恨意。
那年国庆,在门外拥挤的欢笑声中,师父问岑兰,莫筝呢。
不仅仅是莫筝,还有莫文武,这些在岑兰生命中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人,能让她坚持在红色风暴中不愿逃离的人,在师父出狱后,他一次都没见到过他们。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岑兰正在择菜,她手上的动作一点儿没停,依旧熟练地把坏了的部分从绿色的叶子上掐掉。
“莫文武怕我有问题,就和我离婚了,”她说,“莫筝跟他。”
她没有说的是,莫筝当时并不想跟着莫文武,少女一次又一次祈求母亲把自己带走,但都于事无补。他们都清楚实情,岑兰害怕莫筝,正如莫文武害怕岑兰。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那残留在师父心内最后一点恨意,至此也终于消失殆尽。他主动帮她理好了地上的垃圾,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了这个同样垂垂老矣的女人。
他说:“岑兰,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寻短见了。”
师父那时认定岑先生已死。
他笃定岑先生和他自己拥有着相似的情节,只不过可能是在医院,也可能是在监狱,他提前一步出了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在活着的最后时刻,他叮嘱过岑兰,希望她能够替他监督自己活下去。所以这麽多年之后,岑兰才会找到他,照顾他,不断地编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话,让他继续活下去。
她是在完成她弟弟的遗愿。
可谁能想到呢,这个世界上自认和岑先生最亲密的人,最了解他的人,最爱他、亦是他最爱的人,他猜错了。
八七年,岑兰因脑出血去世,她死后,师父从她贴身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