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几句话,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複,却也绕过了不少关键问题。
在听到师父死讯的那一刻,他真的从没想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八个字吗。还是说他对岑兰有着弥天的信任,哪怕经历过莫筝的事情之后,他也依然坚定地认为,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必全然为真。
而更残忍的问题是,他真的是在医院醒过来的吗,他当真有哪怕一秒,和师父一样陷入过湖水淹没的昏迷之中吗。
我们谁都没有把这样的问题问出口。
很多时候,人生无非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小时候由父母给孩子许诺美好未来,长大了由社会和老板编造出色香味俱佳的纸上大饼,我们所有人都置身于巨大的港口,引领者带着亲和地笑意,诚恳真挚地向每一个人许诺,通往你目的地的那艘船刚刚开走,下一班马上就来。
相信这个极富有主观色彩的动词,师父选择把它用在岑先生身上,我和冯羽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给这样的一个美梦凭添裂痕。
那封信上,师父说,岑先生还写了一些他自己的情况。
他说和他同船逃难去英国的中国人,大多都因为语言不通,被骗去钱银或者被骗做苦工,幸好他幼时觉得新奇,跟着北平城的洋人学了一些洋文,磕磕碰碰,总归也找到了立足之地。他用岑兰给他的钱做了一些小买卖,勉强温饱,时常在街头桥巷看到流浪的国人,心里不是滋味,便给人一碗饭以活过英国的雨夜。偶然在流浪者中见有一对母女,母亲已病入膏肓,女儿却不过三五月大,也许是孩啼过响,那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请求他照顾孩子的时候,他竟然答应了。如今那女孩儿已上小学,聪明伶俐,中文名未曾改动,依她生母的呼唤,沿用倾月二字。
到信尾声,说完他这二十年间的变化,他终于再次写下了师父的名字。
他没有问师父这些年过得怎麽样,也不像普通来往信件一般,在最后要给出best wishes或祝好,他只写:「飞白,再见到你的信件,当真恍若隔世。」
时至今日,我们都不知道他把这句话放在信的最尾是什麽意思,但显然,收信人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并在此后多年,一直和他保持着信件联系。
他们默契地从未提及见面。
当时中国虽已进入开放时期,但出国远比想象中更困难,也更耗钱,加之师父身体一直不太好,远去英国显然不现实。而岑先生竟也从未提过要返回这片养育他的土地,甚至在知道岑兰的死讯后,他也只是托师父逢年过节替他去上柱香。
这样信件往来了十多年,到冯羽中学,小灵通和手机先后普及,当普罗大衆都能打出越洋电话的时候,师父却依然没有一次拨出过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最老旧的方式,伏案桌前,一字一句写下一封又一封满怀情谊的书信。
直到二零零三年,冯羽高中,岑倾月不远万里地沿着信上的地址找上门,带来了一笔钱、一本日记和岑先生的死讯。这一段延续了七十多年的爱情故事,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冯羽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师父的缘分中间,竟然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长辈,无声无息地决定了他命运的走向。
师父没有拒绝那笔钱,他用它支付了冯羽艺考集训和大学的所有费用。至于那本日记,他从来没有让我们看过,我和冯羽偶尔不小心进到他房间,总会看到一本已经被翻得翘起边儿了的笔记本放在他床边。
其实剧本写到这里,一切的故事便都已经落幕了。斯人已逝,曾经做出的种种,好的坏的,便都要随着这个已经消失在世界上的人,渐渐淡去。
可我和冯羽都觉得对于剧本而言,这样子结束到底还是有些仓促,我们试想过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完美的happy endg。在用干冰营造出的美好幻境中,五彩斑斓的灯光映射下,岑先生自云雾缭绕中走来,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纯真率性、不染尘埃。而后他拉起师父的手,说一声好久不见。
而这版剧本拿出来想请陈欣怡找人帮忙润色的时候,她就觉得结局过于落俗,加上帮忙润色的编辑也给出了同样的看法,我们便推翻了原稿,打算重新再想一版结局。可惜后来遇上杜兴咏的事情,我们没了精力再去重新斟酌结局,一直到我们分手,结局都悬而未定。
到了今年,我再拿到本的时候,故事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结局。
不再是梦境,也并不能算做完美。
上一幕结束,剧场回归黑暗,在睁眼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束狭窄的聚光灯自舞台中间突然绽开,抹上浓厚油彩,我扮作白蛇,兀自唱起了师父多年前吸引了无数人的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