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六岁时,我弟弟的夫人不知怎地想起了他,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进我的小楼,她说男孩不能不读书识字,又说男孩不该一辈子坐牢似的困守在这间房里。
“我知道她说的对,虽然我心中不舍又放心不下,但还是把儿子交给了她。她确实信守承诺,将我的儿子和她的孩子一起照顾,吃穿用度并无二致,也请了最好的师傅教导功课。我儿子同她的小女儿关系尤其好,两人常常寻得空閑便跑到我这里,我想尽了法子给他们俩做好吃的,就盼着他们能多陪陪我……那样的日子太少太珍贵,我现在很少再去回忆了,往事会让我心里不好受。”
红姑陷入了那些往事之中,故事在这里暂停了很久。
四少夫人仍然倚着窗,她看向那片湖,不知在思索着什麽。
毛小桃把目光落在了炭火旁的木雕老虎上,老虎张着大嘴,露出来的牙齿顿顿的不尖利,一副佯怒的憨态。这一定是红姑儿子的玩具,年月已久,虎尾断裂处被人用棉布仔细捆扎。
“我的儿子离开时,才十六岁。可是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两年了。”红姑继续讲述她的故事,“从他六岁第一次踏出这小楼,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等待。
“最开始,每天傍晚我都会等到他来,而他再大些,变成了三五日等来一次。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对少年的他而言诱惑很大,所以小七骗我说他去望津时我几乎没有半点怀疑,只是心里有些怪他,怪他不来跟我告别。我是一个愚蠢的人,会选择相信一切容易接受的谎言。我的儿子,那样孝顺懂事,他是永远都不会忘记同我告别的,除非他做不到。
“我在一场红色的梦里看见了他,他穿着我给他做的蓝色长袄,柔软的黑发披散着,像他小时候刚睡着时那样。我看到他躺在又硬又髒的木板上,双眼紧闭,黑色的睫毛根部流出了带血的泪水,一滴,两滴。我伸手推他,我喊他起来,他依然闭着一双眼睛,摇着头,他不说话。
“我抱着他的头安抚他,我想让他不要再哭,可是,就像有人用丹砂在他的眼角画了两道重重的线,他的泪水沿着那两道线流入头发里,越来越多越来越红。我也跟着哭起来,泪水落到他脸上,砸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坑,那些坑也开始往外冒血,我被吓坏了,攥着他的衣服不知所措,他竟还安慰我,说这些血是两年前的血,说他现在一点不觉得疼……
“我心都碎了。”
红姑握成拳的右手一下一下锤着心口,试图平複她的悲伤。
毛小桃没有能力为她做任何事,除了继续听她的故事。
“小七后来告诉我,他是进山收药草时出的事。说是那一年冬天,我父亲腰背疼痛得厉害,大夫开的方子里有一种药草,是长在深山里的,不常用不易找。而替曹家采药的人家有一户就住在山里,以往,他们会在年根岁底时来乌有,以药换钱顺带采买年货,但我父亲的疼痛日益加重捱不到年底。
“我的儿子主动提出来进山寻药,他是为我而去的,他要讨好这家的主人,为了带我离开这个楼,所以他去了那座偏远的山。他跟着药农在山里寻了两天终于找到了大夫要的药草,就在回程的时候,他经过当地人砍树的地方,他看到一个小孩,站在一棵即将倒下的大树旁边……
“小七告诉我,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整个人都被砸烂了。”红姑的眼神开始涣散,她说:“管家来过一次,带着我弟弟的话来找我,他说我可以离开这里去别庄。”
毛小桃看着这个简陋的小房间,心想原来它真的把一个人囚禁了一辈子。这个人是再也不会走了,她早就不需要自由也不需要希望了……
红姑说:“我不想走了,以前我想离开这儿,是想离我的儿子更近一些,我想我们母子可以住在一起,说说话,我给他做好吃的,看着他慢慢长大。可是……我愿意生生世世都不离开这间房子,如果我的儿子可以活过来。无数次,我想死去。如果没有小绯,我真的会死去。”
“小绯是谁?”
红姑擡起了头,她说:“俞绯,她本来可以成为这家的主母。”
“本来?”
“如果她没有像我的母亲一样先生出来女儿的话。”
女儿们
“那场梦之后,小七送来了我儿子的遗物,是几册他最常翻看的志怪故事。我日日夜夜地翻着那两册书,却看不懂里面的意思,我识字很少。小七那时候还小,也读不懂这些故事,她说老虎兔子是不会和人说话的。直到小二哥娶了小绯进门,小绯最爱看这些东西,所以她找到我这里来,之后只要有空就给我读那些小故事。”红姑停下来喝了口水,“你知道吗,小绯很像我的孩子,他们一样的乖巧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