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肯定会落枕。可总不能现在吵醒他吧。
孝寅睡觉不老实,很快从石头上滑了下去,豫则给他盖的衣服,一半被压在了身下。
一觉到天蒙蒙亮,大约五六点钟。睡醒后,反倒是豫则的脖子酸痛,孝寅却安然无恙。
“你在这等我,我去弄点水来。”豫则拿着自己的空矿泉水瓶子出去了。找了没多久,就看到有个大石头,沟缝里涌出一股细流。早上的空气清新,也冷,周围很安静,只有鸟儿零落的叫声。
接满了水回去,看着孝寅喝水,他问起那个伤疤。
“这个疤?”孝寅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好多年前的事了。学校有几个小孩拿我做实验,他们想看看塑料袋烧了以后,黑油滴在人的皮肤上会怎样”
豫则现在虽然和孝寅一样体力不支,但听到这些话依然感到怒火中烧,一股又热又紧的东西从他的胸腔里升起。他仿佛看到几个坏孩子把孝寅按在地上,领头的那个挑起塑料袋,笑嘻嘻地在悬在了他的手的上方。
“一定很痛吧?”
“不记得了,去不掉倒是真的。你不提我都忘了。”
“他们还对你做过什麽?”
“还做过什麽,我想想,”孝寅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态,像在回忆别人的过去,“放学过桥的时候把我挤到河里,在我的书包里放死蟑螂,撕破我的作业本,在我的书桌上用粉笔写‘瘟神’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露出虎牙,“那些语文不好的,还为了我去学‘瘟’字怎麽写呢。”
后来,孝寅长高了,成绩也好,欺负他的人也“懂事”了,时过境迁,大家都选择性遗忘,无人追究,当作什麽都没发生过。
“那些欺负你的人现在在哪?”
“都好久了,还提这个干嘛?谁在乎啊?”他笑道。
“我在乎。”豫则低低地说了一声,孝寅摇了摇头,握住豫则的手,豫则放在膝盖上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在孝寅的安慰下慢慢松开。
李豫则从来没有産生过如此强烈的保护一个人的欲望,他不想孝寅受到来自这个世界一丝一毫的伤害,就连孝寅在遇到他之前遭遇的不幸,他都想凭自己的努力一一补偿。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他只是感到心疼,这心疼给他带来巨大的力量。
豫则走出洞口,爬上刚才接水的巨石,站在顶上,环顾四周,开始朝远处大喊“喂”,他知道救援小组肯定在找他们,喊叫声说不定能被个别听力好的人接收到。
哪怕有一点帮助也好。
赵善吾的前半生
二李失蹤后,赵老师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慌。如果这两个孩子出事,他不知道该怎麽面对现实,他情愿付出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们的平安。
两年前第一次看到学生家庭情况表时,赵善吾就感到十分忐忑不安,他怎麽也不会想到,李孝寅和李豫则,这两个学生竟然都在自己带的班。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麽要回北中当老师?他明明可以出走更远的。
也许,也许那个青春太遗憾了,离开的人才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他的生命中。
一九九一年腊月的某个黄昏,当徐老师把冻得瑟瑟发抖的赵善吾带到家里时,他就像一只无家可归又满身戾气的野猫。
“这是我女儿,在上海读大学。”
十六岁的赵善吾第一次看到杨亦怜,对方已经是个大三学生,穿一套朴素干净的家常衣服,倚在柜子边的墙上打电话,以为母亲又带了个问题少年回家吃饭,早已习惯这种事情的她暂停了正在进行的通话,用手掩住红色的电话听筒,笑着对赵善吾打了个招呼。
她很好看。她的好看留在赵善吾的脑海里很多年。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盘在脑后,皮肤白皙,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画,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然而赵善吾不习惯这样没有隔阂的善意和友好,他也不知如何落落大方地回应,只能尴尬地垂下了眼皮,低头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他还记得旁边的蓝色窗帘上画满了飞来飞去的野鹤,也许是閑庭漫步的白鹤,也许是湖里的天鹅。年代久远,已记不清了。
他知道,是杨亦怜的模样使他对这些优雅的白色鸟儿有了模糊的印象。
徐老师的丈夫是远近闻名的中医,那晚出诊还未归家。赵善吾在有超过两个陌生人的场合都会感到局促不安,然而吃饭时又从房间里走出一个瘦小的男孩,头发乱蓬蓬的,戴着厚厚的眼镜,那是徐老师的儿子,比赵善吾小一岁的杨亦清。杨亦清显然也习惯了家里有新孩子吃饭,所以什麽也没说,径直坐到了桌边,然而到底是孩子心性,吃饭的时候,杨亦清时不时向赵善吾投去好奇的目光,最后忍不住说:“你头发好乱。”杨亦怜伸手在弟弟的头上随意抓了抓:“你自己头发跟鸡窝似的,怎麽好意思说别人?”杨亦清“哎呦”一声,头往下一低,眼镜从鼻梁滑到了人中上面,脸上还粘着米粒,大家看了,都笑起来,赵善吾也忍不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