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徐老师在灯下读报,杨亦清拿出自己惯常的待客之道,请赵善吾下象棋。
杨亦怜盘腿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赵善吾注意到那是一条红色的围巾,男女都可以戴的那种。
杨医生七点多回来,一进家门看到这场景,笑道:“今天这麽热闹。”又指着赵善吾问妻子:“这个小客人是谁?”徐老师笑道:“当然是我们班的孩子咯。”
当时,赵善吾高中才念了三个月,父亲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拘留所,家里经济拮据,还欠着外债,母亲在服装厂做女工,薪水微薄,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赵善吾便决定辍学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那时候的高考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纵使是重点高中,包括大专院校在内,北中的应届生高考录取率也不到百分之二十五。但赵善吾的全科综合排名在年纪十分靠前,徐老师作为班主任,根据教学经验判断,认为像他这样的学生,应该以重点大学为目标,早早放弃学业实在可惜。
放了寒假,她亲自前往赵家,想跟赵善吾的妈妈谈谈,敲开门却只看到了赵善吾一个人,原来,他的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去外婆家了,第二天才回来,他年后也要去外地找工作。
简单了解了情况,徐老师便把赵善吾领回家吃晚饭,一路上说了好多话。
徐老师给杨医生把大衣挂起来的时候,摸到上面微微潮湿,问道:“下雨了吗?”
“是啊,也真是运气好,刚走到巷子才下,毛毛雨。”
赵善吾心里咯噔一下,他拉开窗帘的一角,沉沉黑夜里有几扇灯光,虽看不到细细的雨丝,却能感受到潮湿的寒意。
雨会变大吗?
也正是看到杨医生,赵善吾才想起了自己还在被关押的爸爸,顿时心情一片灰暗,其实他的心情一直不甚明朗,只是在之前的几小时里被短暂地忘记了。
他站起身要走。
他不想说,他是因为担心家里那个下雨就会漏水的屋顶。
不止这些。他还想起自己家的冷锅冷竈,可怜巴巴,仿佛在等人生火做饭似的。还有在上小学的可爱懂事的弟弟妹妹,被生活重担压垮而满脸疲惫的妈妈 那个破旧却温馨的小家才是他真正的家,需要他这个新的一家之主去承担责任,创造更好的生活。
后来,在徐老师的劝说下,赵善吾还是读了高中,学费是妈妈找亲戚邻居借的。高中三年虽然清苦却充实,是他人生的关键时期。当时如果放弃了也就放弃了,当时选择坚持也真的就坚持过来了,人生就是这样,曾经看似普通平凡的决定,回忆起来却有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仿佛就差那麽一点儿,险些就是另一番风景。
大学期间,他在图书馆如饑似渴地看书,当过系主任的助教,拿过奖学金,写过优秀毕业论文,还抽时间做各种兼职,那些欠下的债务,在上了大学后慢慢连本带息都还清了。
年轻人喜欢尝试新事物,他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去过很多地方,却始终没有对国内外的任何城市産生过永久居住的想法,心里总觉得有一块空白,缺点什麽,却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路上,看到一所中学门口涌出放学的人潮,熙熙攘攘又充满朝气,脑海中突然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还是喜欢教书。
他没费什麽力气就取得了教师资质,并且放弃了更好的机会,回到母校当高中数学老师,顺便就近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弟弟妹妹都在别的城市定居,成家立业。
赵善吾的高中时代,还有个不能忘记的人,李信昶(chǎng)。
李信昶是他的朋友。多年后回忆起来,他依然在赵善吾的心中有特别的位子。
虽然家里有钱,李信昶却没有公子哥的做派,他是美术生,画素描,任何事物在他的笔下都可以生动地重现。他画速写,十分钟一张,捕捉瞬时印象又稳又準,人物神形俱备,景物栩栩如生,就好像在行驶的火车窗外一晃而过留下的记忆。他的九十年代青春里没有诗歌和摇滚,这些画却是记得的。冬天早晚的教室一群人挤在一起看书做题,所谓寒窗苦读不过如此。可在那些充满压力的岁月里,还有李信昶的画可以看,确实是一件想起嘴角就浮现微笑的往事。
后来,李信昶去法国学雕塑,直到一九九九年秋天因为先天性心髒病去世,在千禧年到来之前,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不知为何,每当想到那天,赵善吾都仿佛看到这样一个画面,清冷的月光洒满了屋顶的阁楼,静静地照着画室的地板和陈列于墙脚的雪白的石膏像,年轻得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画家,在成堆的稿纸上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