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事人已经不在,他的一部分记忆也因此改变了色彩。
虽然李豫则跟陈会甲的交情并不深,他也没有从小到大一起成长的好朋友,但他能理解李孝寅的心情。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件事中起到安慰的作用,但李孝寅似乎主动关闭了心门,不让李豫则接近。让李豫则束手无策。
“你想聊聊吗?”他问。
李孝寅靠着扶手栏杆,两只脚站在不同的台阶,松开提在手上的书包,掉在地上。操场上开着灯,一点光过渡进来,这里不至于完全的黑暗,他和李豫则都能看到彼此五官的轮廓。
“我知道他去网吧,我本来可以多关心他一些的。”
“这件事你没有错。那是个意外。”
“我有错。”李孝寅的声音变大了一点,“他死的时候,我在跟你发消息。”
李豫则知道他在说看到流星的短信,那时他们都很快乐,然而,他们有什麽错?
“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李豫则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感到无辜和委屈,但又不能残忍地表现出无辜和委屈,现在不行,现在不是关注自己的时候。他必须努力把李孝寅从自责的情绪中拉出来。
“当时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
李孝寅把头转过去,对着操场,李豫则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试图从他脸上猜测他的想法。然而李豫则不喜欢猜。
“所以,现在你想要怎样?”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李孝寅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他垂下长长的睫毛,那睫毛被微弱的灯光照得分明,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不好,很不好,”他转身背对李豫则,声音很低,但话音清楚,“你以后离我远一点吧。”说完就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豫则再一次被留在身后,李孝寅的话有回音似的,比他匆匆的脚步声还响,在他走后还不断重複着,如同蕩漾的涟漪,久久停不下来。李豫则被蕩得有些眩晕,他蹲了下来,捧着头,在黑暗中,在寂静中,深深叹口气,用力捶了一下面前的铁栏杆,震得全身发抖,却一点也不痛。
路上,李孝寅飞快地骑着单车,车轮踩过街上的枯叶,发出脆裂的响声。这天晚上降温,风很凉了,他感受不到冷,只有麻木。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我就是瘟神,我就是灾星,爸爸妈妈那麽年轻就失去生命,外公也早早离他而去,如今连陈会甲也出意外 阿则,不要接近我,我会给你带来不幸。
从小到大,不是没有閑言碎语这麽说他,命硬,克父母,扫把星。李豫则去春归巷时,以为周围所有人都喜欢李孝寅,并不是这样的。人言可畏。
当李孝寅推开门回到家时,外婆房间的灯还亮着,每次,他得喊一声“阿婆我回来了”,外婆才会放心地去睡觉。曾经,因为担心外婆也会离他而去,李孝寅甚至会在外婆午睡时观察她是否还在呼吸。
那时外公刚走不久。外公生病的时候,孝寅念初二,常去医院,常去学校请假,所以成绩差了些,名次下降,那也是为什麽在李豫则的记忆中,有时候在学校公告栏的前五十名榜单上找不到李孝寅的名字。
外公临终时,要求和外孙说话,孝寅在病榻旁边坐着,双手递过去,握住那双枯瘦的手。
“一辈子很短,孝孝。”
孝寅的视线放在被褥上,不敢看外公被病痛折磨的脸,他重重地点头,点一下,掉落一滴大大的泪珠,他不想让外公看到,于是掉转头去找纸巾,擦完,才回转过来,看着外公。
“只来得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外公把孝寅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用尽全力慢慢地说,“要珍惜时间。要勇敢。”
“外公 ”
“我会在天上看着,看我们的孝孝 一生平安、快乐。”
外公就这样离开了他。李孝寅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值得一生平安快乐。
外婆从房间里走出来,问孝寅饿不饿,关切地观察着他的脸。徐德馨知道孝寅和陈会甲是好朋友,两个人十年前就认识,陈会甲还来这里吃过几次饭。她也理解陈老三的心情,当年,徐德馨和丈夫在处理女儿的后事时,不得不向各个部门机构出示他们的死亡证明,派出所、殡仪馆,墓地,银行,工作单位 所有冷冰冰的手续都在提醒她,她永远不会再见到女儿了。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已经变成一个日期,一个名字,一张纸,在无关的人群中被传递着。
丧子之痛,痛彻心扉,世上还有很多种其他的痛,都很难熬,分不出孰轻孰重。谁又真的懂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