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则点点头,站起身,弯腰,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抱的时候,顿了一下,张桦轻得让豫则心情沉重。他把她放在轮椅上坐好,给她盖上小毯子,推着出了门。
楼下是公园一样的环境,初秋的阳光静静地洒落在绿地上,到处可见病人和家属。张桦不想浪费时间在路上,只想多看看豫则,多和他说话,就让他停在一棵雪松旁边的长椅边。豫则坐下来,扶着张桦的轮椅。
在户外的白日光下,张桦的面貌更加清晰,也更加显露出疾病残忍的痕迹。豫则开始像一台计算机一样,从后往前梳理着自己的人生,先说大学和专业、新城市,再聊高中时代,班级和老师怎样,学习成绩如何,说到运动会,舞台剧,秋游,数学竞赛,几乎每件难忘的事情都有李孝寅的影子,最后他决定跟张桦坦白。
“妈,有件事我想得到你的同意和支持。”
张桦满脸幸福地看着儿子,听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宣布,用含着笑意的眼睛问他是什麽。
“我,我喜欢的人,是个男孩。”
张桦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沉默了几秒钟,随即笑了:“真的?”
豫则从见到张桦的那一刻起一直保持着冷静,此刻却突然鼻子发酸。他太熟悉这个笑容了,以前张桦每次从他嘴里套出幼儿园和小学里发生的新鲜事时,总会露出这种八卦的笑容,然后说“真的?”像个无聊又好奇的少女。他和她曾是好朋友,一起捉迷藏,堆雪人,看落日,骑单车,在李哀民的强势统治下,放弃不喜欢的拳击,争取到学台球的自由。
豫则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点头道:“真的。”
“他是谁,你们怎麽认识的,可以给我看看照片吗?”
“等一下,你先别急。”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许多,豫则拿出手机发消息给孝寅:“你在干嘛?发张自拍给我。”孝寅知道他在美国。
不到一分钟,豫则就收到了回複。
“在做babysitter,小朋友也放国庆假了 ”孝寅从上往下找好角度自拍了一张,头占了半个屏幕,右下角背景里,小龙小虎盘腿坐在地板上下棋。
豫则微微一笑,蹲下来,把手机拿给张桦看。
“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
张桦看完,递给豫则:“你喜欢他的笑。”这不是个问句而是个陈述句,那是张桦出于母子两天生的默契,看一眼便了解的秘密。
豫则知道,张桦在这方面的开明跟生活在美国没有任何关系,张桦只是想看到他快乐。
豫则陪了张桦一周,跟她聊天,陪她散步,跟她吃一样清淡好消化的食物。张桦怕他耽误学业,坚持让他回国返校,放寒假再来,说自己不会那麽快就死。
元旦前夕,张桦在洛杉矶医院病逝。遗嘱说一切从简,不举办告别仪式,骨灰带回老家。豫则正在学校图书馆写课程作业,窗外跨年的烟花此起彼伏,他惶惶不安,忽然接到周叔叔的消息,万箭穿心,不能呼吸。
孝寅听说后,立刻和豫则一起买了机票。豫则上次去看张桦的时候,以防万一,孝寅就开始準备申请美国签证,他想,没事当然最好,有事的话,阿则需要他在身边,他就一定会在身边。本以为寒假可以和阿则一起去看张桦,没想到此生都无缘相见。
豫则的外公外婆是国营工厂的退休职工,已经七十多岁了,年迈体弱,老来丧女,伤心不宜远行。豫则和孝寅代替二老去接回了张桦的骨灰。张桦所说的老家,在北省,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周叔叔转交给豫则一封张桦的亲笔信。在回国的飞机上,他打开了它。
阿则吾儿,
见字如面。有的话当面难说,还是诉诸文字较好。
我和你父亲分手是因为感情破裂,他不是个坏人,但他不懂我,也不愿尝试去懂我,我们分属于不同的世界。种种情由,难与人说,只怕你要等到一定年龄,经历一些世事才能明白了。
当初我无论如何也争取不到你的抚养权,但也不愿为了你停留在这段婚姻中,便转身选择了我的人生,作为母亲我是自私的,你可以不原谅我。有时候我自己想起来,也并不能心安理得。但,我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并且走下来了,我用心地活过,忙碌而尽兴,无怨无悔。我尝试跟你通话和见面,但你父亲彻底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让我不要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也断绝了和我父母的往来。尽管如此,我请你不要怨恨他,他有他的苦衷。
我爱你,我也明白,没有陪伴的“爱”字有多苍白无力。奇怪,绝情,愚蠢,无论你听到什麽样的评价,请记住那都不是真正的我,被各种声音挟裹影响的一生,注定是泥沙俱下的。没有人天生必须走某种路,如果你坚信一件事是对的,就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