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和孝孝的事情,我真心地祝福你们。根据你的描述,我认为他是个很难得的好孩子,而且你们彼此聆听,愿意走进对方的内心,这让我很感动,请代替我谢谢他。你还太年轻,也许还不能够意识到人与人之间这种情谊的珍贵程度。虽然我只活了四十五年,但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爱情是真实存在的,甚至,那种长久的、美好的爱情也是存在的,可真爱终归是稀世珍宝,不能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捡到。为了遇到它,你自己要成为一个珍宝。人世纷扰,请好好呵护你的心,过去、现在、将来,皆是如此,在这过程中你可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阿则,不要辜负爱。将来倘若你被辜负,也不要丧失希望,就此丢弃重新去爱的勇气和信心。
你已经是我的珍宝。我等不到你了,若有来世,再做母子,不离不弃。
言之不尽,命有所终,只能止笔于此。病痛难忍,写写停停,字迹淩乱勿怪。二零一二年平安夜,张桦。
“桦”字的最后两笔似乎用尽了她仅剩的力气,写得深刻又工整,像个十字架。
信却不止这一封。从豫则的十一岁到十八岁,每次生日张桦都写了一封信,全都存在一个玫瑰红的铁皮盒子里,也由周叔叔交给了他。张桦和老周开的中餐厅叫“福则华”,每年6月25日,在这天过生日的客人都可以免费点餐。这个女人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比前夫差,她凭借数年的努力,给豫则留下一百五十万美金的遗産。
孝寅从没看过阿则掉眼泪,可飞机上的他泣不成声。孝寅把他抱在怀里,爱深情切,所以感同身受,心如刀割,仿佛第二次失去了妈妈。
放寒假了,腊月二十三,正是北省的小年。豫则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高大的树林里,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停下来,扶着旁边的树干,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受惊飞开,扑着翅膀到了另一棵树上。豫则侧过头去看孝寅,他戴着雷锋帽,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鼻子冻得有点红,嘴巴前面随着呼吸冒出白气。
“怎麽样?”豫则喘着气问。
孝寅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豫则靠在白色的树干上,阳光斜斜地照进林子,落在他的脸上。孝寅以前带他去鼠尾草地里的废弃铁轨,去可以看星星的屋顶,每次都说带他去一个好地方,这次轮到他了。
“雪天的白桦树林,没来过吧。”
“说得好像你来过似的。”
“我来过啊。”豫则环顾四周,“小时候,每年冬天都来。你看,那是什麽?”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只褐色的鸟儿在觅食。
孝寅摇头说他也不认识。豫则悄悄走过去,想靠近观察,蹲下来的时候,鸟儿就飞到了头顶的树上,梳理羽毛,抖落身上的碎雪。
看着看着,豫则心里忽然想,张桦有着怎样的一生呢?
在我之前的二十七年,在天各一方的八年,张桦有着怎样的一生,阿则也很想知道啊。
或许,哪怕张桦缄默不言,豫则也已经从自身的成长看到了张桦的一部分,因为他们母子连心,她的爱是真的,她的离开也是事实。豫则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骨子里有她追求所爱的勇气,甚至,也有这雪花的冷和白桦树的宁静。
或许有的事,就是用来说不清的,说得清的是少数,比如数学题,说不清的才是常态,比如缘分。说不清,才有个念想。就像李信昶本来以为自己想害死豫则,到头来却留下一颗糖。长大后的豫则给哥哥心爱的雕像补上了一盏灯。他也说不清,在他们之间牵线的,到底是血浓于水还是阴差阳错。
细细的小雪飘下来。孝寅走到豫则身边,拉着他躺在雪地上。
“阿则,闭上眼睛,感受雪。”
“为什麽?”
“我想知道大地被雪花亲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豫则一笑:“你在写诗吗?”
“阿则,我手冷。”
豫则的手也很冷,他暖不了孝寅,但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个地方很热,热得发烫,他很想拿过孝寅的手放在上面。
那一刻,豫则産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孝寅能像水和水那样自然地交彙、结合、融为一体,在广阔的原野上静静地流淌,奔向大海,跌入深渊,永远无法分开。
他已然了解两个男孩身体接触的所有方式,但是不够,那些加起来都不够,远远不能满足他对孝寅産生的那种欲望。想象过后,他感到前所未有地空虚,一种平淡却持久的绝望像无边无际的雪白,填满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