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李景扬求学生活的了解非常有限。有一段时间,郑也几乎可以确定,是李景扬有意无意地疏远了我们,或者说,他渐渐朝着一个什麽方向走远了,没有回头跟我们打招呼。我倒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不同寻常,也许男人天生在这方面没有那麽敏感。

郑也从牛皮纸包裹里拿出一本装订成册的画稿,放在桌上,推向我:

“我想,这个应该给你留着。”

这种小书,在电视上看到过,飞快地翻动页面,就会看到一个微型动画。我拿在手上,大拇指划过薄脆的纸张,是一队人在打篮球,当中一个少年抱着球左右防守,动作敏捷地把别人挡在身后,跳起,在空中自上而下扣篮,流畅自然。慢慢画面变成夜晚的球场,只剩下少年一个人在拍球,他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我翻到背面,字迹清秀而潦草地写着一句话:到头来,人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总和,其他时间都是漫长的等待。

窗外的雨渐渐停歇,只剩树叶间越来越慢的滴水声。远方雷音滚滚,像神在乌云做的被子里辗转反侧。

(五)

第二天,我把郑也送到动车站门口。下了车,风有点大,她不停地撩着鬓边的头发,对我说不用送进去了。我说,好,注意安全。郑也又说,橘子不是橙子。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郑也推着白色行李箱穿过几乎空旷的偌大的广场,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我突然有点后悔没有抱抱她,但也就一瞬间的念想,路上七零八落的喇叭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尖叫。

我不想回家,那里还残留着某种沉重的东西,凝固着无法消散。我打开着两边的车窗通风,坐着闷闷地抽完了半包烟后,掉头往南方开。

一路开到郊区,我把车放在麦德龙超市的地下停车场,自己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突然想做一些跟往日不一样的事情,于是在附近的公交站研究了下站牌,决定坐二十五路到终点站“无忧岛”,那是往海边的方向。我坐下等车,夏日的阳光照在裸露的手臂上,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之前每天开车上下班,正午出半夜回,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是什麽时候这麽早出现在日光下了,周围的景致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在无忧岛站下了车,眼前却意外地出现一条黄色的铁皮有轨电车,这颇为奇特的景象还是第一次在地铁密集的c市看到,不过其磨损的程度令人怀疑它是年代久远的废弃物,或者是无忧岛景区用来展览的刻意做旧的观赏品。正思索间,偶然一瞥,看到应该是司机的中年男子百无聊赖地坐在驾驶室抽烟,才确定这电车是正常使用的交通工具。

“这车开到哪里?”我问。

“渔夫镇,马上发车了。”司机大叔疲倦地说,顺手掐灭了烟头。

原来渔夫镇是两公里外一个平淡无奇的海边小镇,七月也人迹寥寥。沙滩上有两三个孩子在玩球,红色的户外遮阳伞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坐在折叠椅上,他的旁边摆放着一个简单的饮料架。气温不是很高,海风不断吹着遮阳伞边缘的窄布条。

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坐在旁边的塑料椅子上,一边望向波光粼粼的泛着模糊蓝色的大海,一边焦躁不安地喝着水。我是一个不到渴的时候绝不会想起喝水的人,然而这天下午我像得了干渴症一样,刚喝下的水似乎根本没有滑过喉咙和食道,并且像蒸发一样带走身体里更多的水分,我于是神经质般地拿开塑料瓶仔细观察,疑心这水的成分有什麽问题。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贵叔,明天记得给我家送五箱啤酒!谢谢啦!”

我移开矿泉水瓶,看到一个短发女孩站在不远处朝这边说话,她穿着珍珠色短连衣裙,微风吹着裙摆贴身,光着瘦长的胳膊和腿,手放在额上挡太阳,眯着眼睛,笑得很开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那个叫贵叔的人年纪五十上下,应该有自己的店面,说不定就是沿街那排白房子的某家。他笑着朝她点点头,没说话,两人之间有一种肉眼可见的默契,看来是经常有生意往来的熟人。

目光追随,我看到那女孩走进了一个叫“海的女儿之家”的餐厅模样的地方,立刻産生好奇,决定去看一看。

“海的女儿之家”是个仅一层的栗色木屋,名字就用白色油漆写在走廊外一块竖起的木板上,显得很随意。餐厅内部意外地宽敞阴凉,令人想起古代的客栈,于是又和名字很不搭。我走进去的时候,那个短发女孩正在柜台处调制饮品,晶蓝色的液体在高脚杯里慢慢上升,她在杯口上插一只球状的西瓜瓤,又在上面插一把小小的彩虹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