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靠窗的位子坐下,身后贴墙有一个陈旧的牛奶白的书架,涂料剥落处可以看到原木色。我的目光在书架上扫过,抽出一本《马丁的线条》,轻盈可握,不到两百页,用的是那种极淡的茶色再生纸。我想先看看菜单,没想到那女孩说今天厨师请假,店里只有饮品。她的眸子很亮,像刚从鹹而冷的海水里游过,不知怎麽,认定她绝不是那种会熬夜看电脑和手机的人。

“有提供这种鸡尾酒吗?”我看了一眼那个蓝色杯子。

她轻快地解释道,那是她自己调着好玩的,并给我推荐了冰镇西瓜汁,虽然两种饮品差距大到除了冰块没什麽联系,我却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说“好”,因为实在觉得喝什麽都没区别,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就像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不停地走,企图遇见可能会带来变化的人或事,并借此与这世界建立某种新的联系,摆脱我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于是几分钟后,壁上凝结着水珠的巨大杯西瓜汁被摆在面前,我喝了一口便开始看之前抽出来的小书。本以为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阅读下去,没想到《马丁的线条》意外地好看,虽是本译作,但风格流畅自然,有一种清冷又慈悲的幽默,令人发笑的地方比比皆是。我一口气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完这本名不见经传却带给我一个完美下午的小书,我感到一丝失落,因为它仿佛告诉我世界上还有很多妙趣横生却湮没无闻的事物,遇不遇得到全看缘分。而我在这方面总是有点贪心。

把这本书放回去时,我又翻开了它的邻居们,什麽《和张良正绝交的1998年》、《六月黄昏的大风》、《写给樱田友子的第七封信》,可惜无一例外都令人失望。于是仍拿着《马丁的线条》在手中,坐下看窗外的被下午三四点的太阳照耀着的金色沙滩,西瓜汁剩了十分之九在杯中。

短发女孩走了过来,坐在我面前,双臂交叠放在桌上。

“真神奇,你是第一个在这看完一本书的。”她主动搭讪道。

“这些书都是你自己的吗?”我问。

“嗯,都是看过的旧书,你觉得怎麽样?”

“似乎没有经典作品。”我又看了一眼确认道,“比如得诺贝尔奖的那些作家。”

“嗯,确实比较小衆,都是我自己觉得特别的书。”

我不知作何回複,她忽然地笑起来,主动介绍自己说:“我叫周桃,蟠桃园的桃,这是我爸爸开的店,暑假他忙的时候我就来照管生意。”说到“蟠桃园”时她一字一顿地强调。

我礼尚往来地简单介绍了自己,她一脸惊奇,充满兴趣地聊了会我参与制作的游戏《开门见神》,又说很羡慕姓氏罕见的人,因为天生就具有与衆不同这个优势。

我说也不尽然,向别人自我介绍,几乎每次都补充一句不是方程式的“程”而是加减乘除的“乘”,有时不仅如此,对方还会感慨竟有这样的姓氏,然后问我是哪里人、全国有多少人是这个姓之类的,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在无聊的事情上,这时间用来发展事业,说不定已经做到总经理的位子。

周桃的脸上绽放出非常有感染力的笑容,我意识到她可能把我当成了健谈而自来熟的人,于是突然感受到一种表演的乐趣。原来旅途中,在刚认识的人面前假装能说会道,和假装自己是哑巴的简单程度不分上下,就好像在打游戏的时候给自己的形象取名字,买装备,只需要在那有限的时空中暂时扮演某种角色罢了。

“只要不是需要写出来再加上拼音的生僻字就好,我还挺担心以后去了新班级教书遇到叫不出名字的学生呢。”她说。

“你看起来年纪很小,是中学老师吗?”我好奇地问,因为如果她说自己是高中生我也不会怀疑。据说一个女生的年纪只有过了那个年纪的女生们才会猜得出来。

“六月份刚硕士毕业!说到年纪,我总是会把自己想象大十岁,养成习惯后,再去感叹如果自己年轻十岁该多好啊,十年前是多麽年轻啊,我要是能回到十年前 啊,可我现在就在十年前啊!我真年轻!年轻真好!”她连酒窝里都洋溢着快乐。

“你本来就很年轻,二十几岁的人遇见什麽都不算太糟,当然咯,除了死掉。”我脱口而出,心跳却停了半秒,往下一沉,突如其来的烦躁不安像蜘蛛网一样落满全身。

周桃把身体往前移了移,左手撑着脸,右手食指随意地在桌面上划来划去,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告诉你,现在的社会,二十几岁有所成就已经不算年少有为了,十几岁出名的人比比皆是,甚至几岁的小屁孩也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