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就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安安静静的,话很少。他很有天赋,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周桃擡起眼,仿佛恳求我认可一件事情,“他真的很善良。”我下意识地认真点着头,脑海中却只旋转着一个词:画家。只是旋转着,旋转着,不肯停下来给人看清楚,不肯让思绪的种子飘落在上面生根发芽,只是远远地旋转着,我无法对它集中注意力,也无法视而不见。

“善良就该随意被人欺负吗?”周桃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真后悔没有问过他有什麽烦心事,没有问过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望着天花板,像在空气里晾干即将凝结成泪珠的东西。

“世界上不可能有一个人完全地了解另一个人。人体的细胞每时每刻都在消亡和重生,从头到脚的细胞彻底更新一次,也就大约十年左右。”我听见自己机器人一般的声音,立刻産生嫌恶,如同冬天触摸到冰块时条件反射地缩手。

周桃没说话,只是忧郁地望向大海。

“我有个朋 好朋友,和小树很像。”我被一种奇异的责任感驱使,继续说,“我们认识很久了,也对他一知半解。不记得谁说过类似的话,人和人,就像人和月亮,即使每天晚上看月亮,看了很多年,也不见得了解月亮。”

“但是我有了解小树的机会。”周桃轻轻叹了口气,又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想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话锋一转,突然说,“你还没吃饭,不饿吗?”

“不太饿。不过,附近哪里可以吃到晚饭吗?”我看了看时间,五点了。

“不嫌弃的话,本店倒是有三明治可以提供。”周桃的声音又变得清脆愉快,我像摆脱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一样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不聊小树了。

“厨师不是请假了吗?”

“三明治很简单的,我会做。你等一下。”周桃离开了座位,脚步轻盈地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我把《马丁的线条》放回书架,瞥见窗外那两只大狗换了一个年轻男子牵着,他剃着寸头,穿着印有棕榈树图案的那种海边常见的短裤背心,手臂上的肌肉晒得发亮,看起来很精神。他间或松了绳子,扔出一个飞盘让狗去接,又蹲下来揉揉狗头开心地说着什麽,想必是夸奖的话,两只狗都兴奋地摇着尾巴注视他。

很快,周桃回来了,她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两罐啤酒和两块三明治。

“冰箱里有罐头和蔬菜,就做了这个吞拿鱼芝士三明治,算我请客!”

“多谢。”我接过盘子,拿了被纸包了一半的三明治,咬了一口,没有鱼罐头常会遇到的那种过度的鹹味,也没有胡椒的干辣,鱼肉泥的微凉和烤土司的温热相得益彰,难掩西红柿和生菜的新鲜,没有一种味道占上风,各种口感和谐共处。我撕开啤酒罐的拉环,就着食物喝下几口,全身的细胞像被唤醒了一样活跃起来。

“味道很不错。”我由衷地赞道,“超出我对三明治的期待。”

“不瞒你说,我这人就是做事认真,或者说,必须认真,只要松懈了、大意了,就什麽都做不好,也许,就叫没有什麽天赋吧!”周桃小口地嚼着土司,看着沙滩评价道,“傍晚的阳光是披着羊皮的狼,看起来杀伤力减弱,其实紫外线依然那麽强烈,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她突然停下正在吃的动作,“哎呀,差点忘了!”说着掰下半块三明治,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从窗口处望去,看到周桃走到餐厅外墙角蹲了下来,把东西放在一只髒兮兮的杂毛小狗面前,小狗摇着尾巴闻了闻,舔一舔,才开始吃起来。之前进来时,我不曾注意阴影处还趴着个小狗。

“这是你养的吗?”我看着走进来的她问道。

“唉,是只流浪狗,没人管,每天都在这附近出现,真可怜。”周桃无奈地摇摇头,“这种小狗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养了,因为不属于任何品种,唔,属于非主流的一类。”她斟酌着说出了这个词。

我又看到那个戴帽子和墨镜的中年女人了,这次是和寸头男走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举止亲昵。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是情侣而不是姐弟或母子。周桃显然也看到了,眨巴着眼睛道,“啊,看来我猜对了,狗主人另有其人。”

“怎麽看出来?”

“狗的性格随主人,反正,就看出来啦,不好说。”周桃的眼睛蒙了一层黄昏的光晕。

(六)

在餐厅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想起来早上胡子没刮。不知为什麽,觉得送郑也到车站是好几天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