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甲尖往下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痛。他的手指牢牢抓在不知道哪个男人的衣袖和腰带上。他的手臂紧紧抱着那孩子,他感觉那孩子从他怀里被抢走了。他一口咬住了什麽东西,被拽得满口流血都不放开。
他们用火烧他的孩子。蛊母的孩子只能用火烧,只有用火,才能彻底将蛊虫杀死。
他陷在泥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水混着泥水从他的面颊流下来,一丝血流出来,混杂在湿淋淋的黑发间。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旁人听到一种可怕的抽气声,是只有垂死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
泥粘在他的手臂上。稻草被雨浇湿,垫在他身边。被马鞭抽开的伤口已经不痛了,他只是感到迟缓和寒冷。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都在他的耳边响起,火焰燃烧声,惨叫声,房屋倾倒声,但林苗耳边什麽也听不见。
他只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不久之前,雨还没有下时,火把燃烧的声音。他们烧死了他的孩子,却没有烧死他;那孩子在火焰里哭叫,挥动着小小的手臂。
现在,一切都在雨水中熄灭,变成了黑色的骸骨。他身边能夺走生命的火焰已经不再吞吃稻草和房屋,但一切也早已经化成了废墟。
河水在废墟中静静地流淌。他的族人躺在河水上,顺着河水往下流。尸体堆满了小河,河水中混进了红色的血,还有断肢。
如果接纳外乡人的局面注定如此,从最开始他们就做错了。他们不应该给对方食物,住宿之地,和衣服;而应该拉开弓箭,送出有毒的箭枝。
林苗茫然地在泥地中喘息。那寒冷抓住了他,毫不留情。
这次死亡与上次不同,他闭上眼睛,就再不会醒来。那孩子在他怀里死去过一次,现在在火焰中又死去第二次。
河水和泥土,将我的孩子带回给我好吗?那载满尸体的河水应他,泥土不应他;他在泥土上爬动,那泥陷到他的手掌和手肘上,被雨水打得十分潮湿。
森林和风,将我的孩子带回给我好吗?那含满尖叫和低语的风应他,沉默的树林不应他。那一片片小树林中的孩子开始哭了,那些树林生出来的孩子在树林中发出哭声,谁生下它们,谁又把它们放在这里?
林苗咬着唇在泥土中攀爬。他在颤抖,因为他听见火焰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来。那霹雳燃烧的清塔炉火声响起,八重小塔中一具具焦骨数不胜数,重重交叠,在火焰中发出一阵阵的黑烟。
那些小小的骸骨你叠着我,我叠着你。那烧着女儿的火焰燃烧声熊熊地响起来,其中还夹杂着生下男婴的鞭炮声。河水生出来的女儿在河水中往下流,她们流到冬天冰封的湖面下,在下方看到睡着了的粉色面孔。森林生出来的女儿在树枝下爬动,那火焰吞吃着她,林苗听见树枝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响声,他身边的柴草也仿佛燃烧了起来。
那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片莲花。黑色骸骨盛在黑色木匣中,那土地塑像纷纷裂开,露出其中一半的黑色骷髅。
那些黑色符纸在火焰中被烧成灰烬。黑色的灰烬凝结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那骷髅偎在地上,铜制的莲花在火焰中被烧得滚烫发亮。
火焰跳动燃烧,燃起一片灼目的亮光。林苗抱着那死去的婴儿偎在火中,手指摩挲着婴尸发僵的脸颊。他神魂似乎已不在这里。
他跪坐在其中,抱紧怀中的孩子,低下脸颊,和她贴在一起。骷髅在火中依偎在地上,火拥簇着她,霹雳作响。那安静的火光将一切都隔开了,将两人纳在其中,犹如母亲张开的怀抱。
火焰生出了骷髅的身体。那枚铜莲花在火焰中灼灼发亮,反映出一具正在立起来的女人身体。她的身形由乌黑的骨骼构成,被火焰一烧,更显出光华色泽,犹如金身。
那火焰拥簇着她。无数女婴在石塔内每日燃起的焚尸火中死去,她从那火焰中踏出来,焚尸的火生长出她骨的身体。火焰在她的指节上燃烧,将一切都烧得焦黑,卷起,化为灰烬。
那火焰势不可挡,将庙上方的整片天空都烧得如同白昼。所有的塔都在燃烧,那高高的八重石塔在燃烧,简陋堆成的土包塔在燃烧,树枝堆成的木塔也在燃烧,一点点亮另外一点,如一整片橘红色的炽热星河。
河中的女婴静静地顺着溪流往下。火在水上燃烧,木门上贴着的抱鱼男童的剪纸也在燃烧。那陈旧的画纸被火烧得卷曲,往上缩短,变得焦黑。祠堂家庙中供奉的牌位也烧着了,上面刻的男人姓氏在火焰中消失,如同真正的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