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会回忆起一些东西。那些片段闪回,像是湖面上阳光跳跃的影子。湖水上明明暗暗,光亮闪动,几只水粉色的荷花花苞探出头来,再远一些的地方显露出大片碧绿的荷叶来。
有一只小船,在其中缓缓地划过。有人用桨推着船,他能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潋滟水纹。
滴答,滴答。
一滴晶莹水珠从荷叶边缘落下。船沿边懒懒搭着几只莹白的指尖,手指修长。
那指尖微微红,泛着凤仙花染就的浅橙色,雪白月牙一样的指根新长出来,未有染到,还是原先嫩生生,娇柔柔的粉红。那点透着肉色的慵懒粉红像是花苞,将露不露的,让人心痒。苗灵的心里也只有那一点指根的粉色,他眼里再看不见满池盛开的荷花。
遮天的荷叶一晃眼,船就摇过去了。青年一晃神,水波的余纹都已经逐渐放远了。
他的水面又恢複了平静,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冬天到了,满池的荷花都枯死了,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偶尔有鸟落在上面。
那鸟啄一啄他的心房,带来一阵酥痒。他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不在了的——它曾经被秃鹫叼走,牵肠挂肚地被扯出来,五髒六肺也随之掏空了,掉出来一个空空的洞。
那只鸟住进了他的心里,梳理自己娇矜的羽毛。它温热,羽毛团绒,将他空蕩蕩的心口当成了自己的巢穴,偶尔睡在他的臂弯里。
冷风灌来的时候青年曾经感到很冷,那彻骨的寒冷几乎要把他淹没了。他浸在河水里挣扎,那湖面上结了冰,他的手映在结冰的湖面下,怎麽样都浮不到水面上。
透明的气泡从青年口鼻往上浮,他用手肘击碎了冰面,终于浑身湿漉漉地浮了上来。刚一出水的时候他冷得直哆嗦,在寒风中抱住自己,连眼睫毛上都结了冰。
这里没有一个人。他像是被遗忘了似的,一个人抱膝待在湖面上,呆呆地望着破了洞的冰面。他在这之前肯定发过不少疯,冰面上多了很多血手印,苗灵清醒的时候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麽。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莽莽撞撞,发出被夺走一切时的嘶吼。
他的脸贴在冰面上,又多了血迹。苗灵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不太在意。但不甚清醒间,他却还记得,母亲不爱看到他染血的容颜。
那只鸟就在那个时候来了。冬天很冷,但它竟然还没有去过冬。他时而自说自话,时而又哭又笑,一个人抱着自己颤抖。他看着自己发抖的手,那上面鲜血淋漓。
那只小鸟自顾自地歇在他的膝盖上,然后顺着跳进了他的胸口里。那里能给它遮风挡雨,是一个不错的鸟巢。从此之后苗灵错觉自己又有了心:那些跳动,抖动,啁啾,和一颗小小的,鲜活的,血红色的心髒,似乎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那只鸟儿非常的小,有时候它甚至能睡在青年的手掌上。苗灵不愿意惊醒它。在那之后过了很久,漫长的冬天也变得很安静,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那小鸟羽毛团绒,娇小得很,把头侧着埋在羽毛里。
青年怀里抱着剑,低着头。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林苗在他对面,躺在马车坐垫上,正在小憩。
他娘睡得可香。苗灵时不时睁开眼睛,观察四周情况,显然并没有真的休息。林苗却不管不顾,睡在自己头发上,黑发扑了一垫子。青年见他脸红扑扑的,心下就知林苗睡得极好,便不动作,免得吵醒他。
夜还很长。月夜如水,华光朦胧,把夜幕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苗灵见他娘的脸也若隐若现,在黑发中露出一点雪腻的下巴尖儿来,显得柔和极了。
他娘面容姣好,露出一点也好看得紧。他是从什麽时候起,知道林苗是他的娘的?也许是冰泉中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也许是早在一开始时。青年的执念与欲念化成了半身心魔,对方面孔与他相同,惟妙惟肖,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他的心魔,然而,也许根本这一切都不是那样一回事。
你才是我的一部分。
冰泉里的青年唇边勾起,是林苗喜欢的,笑着的样子,但他眼里却没有一丁点的笑意。
我的阿妈。青年无声地表达着。我的。
他的眸漆黑,眼睫细长。那俊美的五官中透出一种神经质的侵略性,在他擡眼的那一刻更加明显,几乎变成了明晃晃不加掩饰的恶劣敌意。
苗灵浑身黑气萦绕,仿佛有什麽东西,正在激烈地与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冷峻的面孔时而明,时而暗,冰面上映出与他相同的青年面孔,正在嘲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