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忠今天是一点耐心没有了,再好的耐心也被面前这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小崽子耗完了。
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几个巴掌想也没想直接招呼过去:“校什麽?校长啊?我真的是,个小兔崽子!连星奕有时候开玩笑都还能叫我一声爷爷!你呢?”
“你在一中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和你师母商量,早想让你当我俩儿子了,结果那一年你高考考得实在太好,我们俩商议了下,觉得还是不提了,不能让你有牵挂。”余建忠语气缓和许多,这样说着。
“我后来一直在自责啊,那个时候要是早点提了就好了,早点提了你是不是就能少受点罪。”余建忠抹了一把泪,摇着头:“但我知道,后来再提也改变不了什麽了。”
淩恒实在有些怔住,摇头说:“我……”
话音戛然而止,湮灭在了喉咙里。余建忠说:“可现在又不一样了,你认识了相当优秀的人,也慢慢地在开始新的生活。”
“阿恒,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了,可是我今天还是要再强调,我要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直到你自己承认。”余建忠沉声,不容淩恒辩解一个字,强势地说:“你从来不比任何人差,从来没有过。你在我心里,从始至终都是最优秀的那个孩子。”
“这句话星奕听了大概要生气,要骂我偏心了。”余建忠笑了笑,神情缓和一些:“你一直是我心底里最好的那个孩子,我也最疼你。”
余建忠既是校长,也在一线教师岗位干了几十年,一只粉笔从早写到晚,一双大手粗糙许多,尽是沟沟壑壑的褶皱,平时落在叶星奕额头上,小家伙总觉得痒。
这双手现在落在淩恒身上,牵住了淩恒。
“我跟你师母福气薄,膝下无子无女的,只剩我们两个相伴到老。”余建忠语气温和而不容置喙:“我经常在想啊,比如你现在每天给那帮小家伙上课的时候,又或者你从前坐在教室里听我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要是你是我儿子就好了,要是你是我亲生儿子就好了,老头子一定保护好你,绝对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你是多麽优秀的孩子啊!”
“看你穿了一件单衣单褂坐在教室听课,我是真的心疼啊,可你这孩子太要强,一个字一句话不肯多说,也不怎麽愿意和人亲近。”余建忠哽咽道:“小泊也是好孩子,高中那会我就偷偷在观察了,他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们两个好兄弟互帮互助,我心里也勉强好受些。”
“所以我一直很感谢星奕,小家伙陪在你身边,就是年纪小了点,其实什麽都懂。”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余建忠说了很多看似没来由的话,一句一句缓慢絮叨着,说着许多从前的往事,有的细枝末节,甚至连淩恒自己都不记得,不在意了。
他不在意的事,原来一直有人替他记着。
淩恒一向心软,又知恩图报,怎麽可能不动容呢,可当余建忠终于说出心中所想时,淩恒还是沉默了。
余建忠耐着性子等了很久,才听到那个趴在沙发上犟得要死的大孩子说:“我想,但是我不能够。”
余建忠心中的沉痛无法言喻,他听见大孩子闷着脑袋,又说:“您跟师母对我已经足够好了,这份恩情我永远也还不完。”
“我们对你好,是为了让你偿还吗?”余建忠无名火噌噌噌往上直冒,差点又想动手招呼过去了。
只是淩恒身后伤得厉害,狰狞的紫砂淤青全显现出来,实在不能再打了。
何况,余建忠一想到淩恒这些年受过的伤、遭过的罪,心便会疼得无以複加。他心软了,哪里还能舍得再下手。
余建忠只能先将火堪堪压回肚子里,在他以为暂时克制住时,鼻子突然一痒,随即鲜血沾了满手。
余建忠脚步发沉,压根不想动。他就这样捂着鼻子,坐在沙发旁边,任由血淌下来。
淩恒没听到余建忠出声,下意识转过头来,瞳孔猛地骤缩,陡然一惊:“您——”
余建忠倒是完全不慌不忙,也没半点要站起来拿纸的意思,鲜血从手肘顺着往下流,西裤因为是黑色的不怎麽骇然,却明显湿了整整一片,血腥味浓重,重到让淩恒的心发慌,发堵。
余建忠岿然不动,他甚至像平常开会时的那样,腰板笔直地坐着,脸色严肃板正。
可他观察着淩恒的反应,眉眼间却又浮上一些笑意,大口咽了喉咙里汹涌的血,然后说:“你就再气我吧,老头子反正就这麽一条命,一半已经在棺材里了。”
淩恒顾不得身上的伤,也顾不得穿裤子,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书桌旁边,捧了纸巾回来,慌忙堵在余建忠鼻子下面:“是我不好,惹您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