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点头道:“他们是为了保住北岸庄田。”
林孝宇压低了声量:“班侍郎能看见,对岸良田有多少么?”
班贺眼神似有所了悟,林孝宇便接着道:“班侍郎能看见的良田,都在马家名下。”
“这不是,侵吞田产么?”班贺愈发心中不悦,但又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农耕庄稼户依水而居,垦田耕种,水土丰饶的同时也伴随着洪水的威胁。一场大雨引发的洪水就能让庄稼户失去所有,马家这样的大家族趁此低价收购土地,然后让农户成为自己的佃农,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拢了土地。
听起来没有任何错处,但实际上,在权势掌控于大家族之手时,侵吞田产根本不必等到农户遭灾的时刻,只要串通官府在鱼鳞图册上动手脚,就能白白得到他人土地。
这并非交易,而是对农户的倾轧。
“那么大一片啊……”班贺无法不为此震惊。
北岸目之所及处,都是马家的田地,居住在此的百姓,统统成了他们的“家奴”。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这样一来,前些日子带着工具要拆堤坝进而变成一场武斗的平民,来历也耐人寻味起来。田地并非自家的,他们真是自发而来的不成?
但,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机会。班贺眸光暗了几分,心中已有决断。
从林孝宇处回来,班贺将昨夜所写的稿纸揉成一团投进火里,重新起草奏疏。
陆旋从门外进来时,他正好落笔,天潮水汽足,墨都干得慢了许多,拈起那张纸吹了吹。形状姣好的双唇露出一道缝隙,向外吐气,可爱至极。
见班贺面容平和不少,陆旋默默放下心来,悄无声息摸到他身边,从后方靠在他的肩上。
班贺身体微微一震,发觉是陆旋,笑着抬手在他头上轻抚:“回来了。”
“雨势小了很多,估摸着傍晚就能停了。”陆旋说。
班贺嗯了声:“只要堤坝没事,你和你的兄弟们在岸上看着就好了,不用再下水。总泡在水里,对身体不好。”
陆旋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双臂合抱在班贺身前,下颌在他颈侧用了些力道蹭:“奏疏写好了?”
“差不多,润色一下,再誊抄一遍。”班贺把纸放下,“灾情如此严重,各豪门望族收刮了当地钱财,是时候反哺一回了。马家不是愿意拿钱赈灾么?今年再拿一回,想必对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你有主意了?”陆旋嘴里这样问,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了。
班贺为这些难事情绪不稳,他便充当支柱,现在班贺打起精神,就用不着他操多余心。
班贺道:“我从林知州那里得来的消息,单是毁堤未遂,放到台面上来说都不是什么大罪过。但加上马家侵占田产,皇帝就不会放过他们。”
陆旋不解:“按当朝律法,侵占田产,至多仗责几十,返还田地,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不,关键不在田地归谁,而在于田地里收获的东西归谁。”班贺解释道,“农户耕种田地,收成中的一部分会成为朝廷征收的税,是充实国库的来源。这些田若不是农户的,而是在这些免于收税的乡绅望族手中,田赋就会变成佃户的佃租。从根本上而言,他们侵占的是国库。”
陆旋顿时明悟,归根结底,是因为动了国家的利益,皇帝才会动用手段严惩。
“要是淹了那几个盐镇,等待马家的,就是满门抄斩。”班贺声音骤然冷酷。
陆旋心跳快了一拍,他也有过这样的设想。
若他们冷眼旁观,等马家酿成了大祸,惹得天怒人怨,那时,报应才会更猛烈。
但他知道,班贺不会让那样的惨剧发生。
班贺不会拿无辜百姓为自己的复仇陪葬,他是想让马家倾覆,只是这倾覆不能以他人为筹码。
这与为保全田产,而想要毁堤淹掉下游的马家有什么区别?
百姓性命就这么把握在上位者手中,遇上心善的,就能有几天安稳日子过,遇上心术不正的,便成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