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轻描淡写,楚狂却晓得背后的事绝无那么轻易。那卖薯翁神出鬼没,在这骤雨里寻到他何其不易。他接过那番薯,滚热烫手,像握着一块火炭。方惊愚脸是白的,手臂却被烫红。
决堤暴雨里,两人默然而立。楚狂那忿然的气性突而收了,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温驯地垂落下来。他低头,咕哝道:
“和旁人去吃山珍海错多好。”
他心里忽然发涩。他已过惯被人嫌恶的日子了,从无人关切他的想念,现今心愿得满足,反不知所措。这时方惊愚捉住了他的手,冰冰凉凉的,然而掌心已酝酿起一点余温,道:“都有煨番薯了,还吃山珍海错作甚?走罢,咱们去个可避雨的地方。”
楚狂想甩开他的手,却甩不动,最后赌气似的道,“我不走,腿上的伤还没好,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窝儿。”
当初见面时,他也同方惊愚说过这话,结果被这人硬拖着铁链牵走。他已做好见方惊愚大发雷霆的准备,却见方惊愚在自己面前矮下身子,淡淡道:“你若走不动,我来背你。”
楚狂没话了。暴雨浇注里,他最后还是依顺而沉默地爬上方惊愚脊背。
于是方惊愚背着他,慢慢地往雷泽船走去。背后的人闷声不响,恍惚间,方惊愚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兄长将筋骨无力的自己负在肩上,在方府里逐游蝶嬉戏。兄长牵着他的手,游逛蓬莱闾里。
方惊愚轻轻叹气,白气漫入雨中,倏忽消失不见。两人身影偎傍,难解难分。
若背上这人真是兄长,一切便好似一个冥冥中的轮回。
可即便不是兄长,楚狂也仿佛渐渐成了他一世也脱不开的囚笼。是他的孽债,他的果报。
第85章 故人心眼
雷泽船中美酒频斟,人人把盏吟哦,席上八珍玉食,盛器溢羹。
这是瀛洲人最无忧无虑的一夜,众人纷纷向方惊愚一行人敬酒道贺,楚狂也仿佛不再发闷气,一个劲儿地埋头吃甘甜大件,将糖酥塞了满嘴。这一夜无人不人欢歌痛饮,直至天明。
又休憩了几日,众人终于理好行装,即将上路。临行这天,大伙儿在青玉膏山下集结。大多瀛洲人都来送行,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
这时晨光出照,草香沙暖,天下着绵绵细雨。如意卫也来送行,微笑着与方惊愚道:
“殿下,瀛洲之外便是员峤、方壶和岱舆了。老身虽不能前去,却也会在此地牵念诸位。往后的路,各位多珍重。”
方惊愚点头,回想起在瀛洲的一切,恍如梦中。他们本是作逃兵仓促而来,不想却反客为主,以血的代价大败玉鸡卫。可还有一事更至关紧要€€€€
方惊愚扭头看一眼楚狂,只见此人依旧一身污衣,躬背弯腰,嘴里嚼一只冰糖花果,腮帮子鼓囊囊,宛如饿鼠。于是他脸上发烧,困惑地想,自己怎么就同这人行了事?一切事仿佛就此稀里糊涂起来,而他同楚狂也再难分难舍了。
说起去往瀛洲之外的路,这世上少有人晓。仙山之间相隔绝,其中住民大多老死不相往来。“骡子”这回仍自告奋勇,担任他们的向导。据他所言,到方壶的路他仍走过,总比一无所知的旁人能赚些优势。
司晨也来送行,今日她头一回仔细妆扮自己,施朱点唇,一身青布左襟衫,花边€€子,尽显少女的妙曼。自玉鸡卫死后,瀛洲曾雨霁天晴,她的神情此时也似拨云见日,再不摆一张臭脸。此时她微笑着同方惊愚福礼,道:“万望往后还能再同殿下见面。”
如意卫也在一旁笑吟吟道:“方壶广袤廓大,老身听闻那儿的黔黎多饲飞奴,令其送书信来往。传说那里的鸽子翅健,可越万里。若殿下有意,可借飞奴传书予咱们,只消殿下一声令下,咱们无远弗届。”
方惊愚向他们连连打躬道谢。这时雷泽营军士们呼声四起,方惊愚定睛一看,才发觉他们此日一个个着石青色号衣,戴黑布包头巾,穿着朴陋却齐整。忽有人大喝一声:
“誓死随殿下出关!”
这喊声便似往静水里投入一枚石子,引起层层回音。于是其余人也吼声如雷,纷纷应和道:“誓死随殿下出关!”
一时间,吼声响遏行云,教人耳畔嗡嗡作响。方惊愚愣住了,这时却见司晨笑道:“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这些皆是听了殿下的话后,想同您一块儿走至归墟的人,他们皆想证明自己不是怂胆小虾子呢!”
只见瀛洲兵丁们一个个垂手肃立着,方惊愚才想起自己曾为鼓舞他们士气,曾同一营的军士比试过,还放出大话,招揽欲随自己出征至归墟之人。可这话倒不是出于他的真心,于是他思索片时,摆手道:“你们不必随我来。”
军士们面面相看,当日道出这话之后,行伍众人便胆魄横生,士气大涨,谁不想与白帝之子偕行,见证其功标青史?于是在与玉鸡卫一战中,他们格外勇猛杀敌,而今却遭方惊愚拒绝,不少人气势顿时遭挫,垂首丧气。
“瀛洲还需你们鼎力襄助。”方惊愚道,“你们若走了,谁来作瀛洲椽柱?谁来补缮浮船,让此地重获生机?”
他目光恬然,却有不容分说的气魄,军士们见了,无不被其压倒。方惊愚又道:“有几位水兵随咱们去就成,做使帆、摇橹和桨手,人多了却不好办,会教仙山关门阍人起疑。”
众人听了,各有忖度,然而大多人却明白他这别扭心思:方惊愚不想教他们抛下瀛洲和司晨,正转弯抹角地提点他们呢!有人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教咱们中的几个随殿下走便好。毕竟殿下还需人划船,不能自个既做纲首,又做蒿工。”
于是雷泽营将士里分出一小股,随着方惊愚一行人前进。方惊愚这才头一回踏上了青玉膏山,只见眼前奇峰绰约,烟霭重重,郁郁苍林如油绿的缎子,铺展于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