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飞祸卒临
方惊愚做了一个梦。
在那梦里,冬青易叶,满堂红长放。兄长一袭竹纹绣衣,皓素丝履,英神飘洒,是昔年的模样。而他与兄长一齐在庭中锋来刃往,跳掷承接,操练得不亦乐乎;暇时斗草扑蝶,投壶耍毽,悠游自在。忽然间,似有一道惊雷在府门上炸开。有人猛烈捶门,高声喝问道:
“暴君余孽、白帝之子方悯圣在否?”
忽然间,那恬静的光景在眼前支离破碎,他吓得两腿战战,身中登时无一丝气力。皂衣仙山吏们一拥而入,如沸如羹,簇拥住方悯圣,提拉其臂膀,喝令他离开。兄长从容不惧,矮身抱住了他,怀抱温暖,有若日光,轻声道:
“别怕。”
他泪如泉涌,身子却动弹不得。这时又听方悯圣微笑道,目光里蕴藏数不尽的哀凉:“来世再见,惊愚。”
忽然间,兄长的身影四分五裂,每一枚裂片里映出惨凄的光景。他望见不同的席榻上,兄长血污遍体,如一块破布般被数不尽的势家子弟折辱,每一夜皆留下无限伤痛;他望见不具名的大帐里,兄长被轻蔑的目光包围,虚悴地抓起箭镞,毅然扎穿自己脑门;他望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衣下露出令人怵目惊心的血痕。那孩子抬头,宛然是方悯圣的模样,绝望而带着忿怨,问他道:
“为何是我替你受了这一切?”
方惊愚惊骇,心脏如要咯血一般颤抖。那与兄长面貌极似的孩子又问:“我同你并无亲缘,不过生早你几个时辰,为何就要如此被人糟污踩践?”
“我本应同你素不相识,不是你兄长,你也不应是我胞弟。凭甚要我为你赔上一生?”
他浑身如风中枯叶般震颤,兄长的言辞如尖刀,字字扎得他心头出血。这时方悯圣走上前,两手擒上他脖颈,缓缓收紧,眸子里盈满刻骨恨意。
“而你存心不良,乘机悖乱伦常。”方悯圣轻声道,字句宛若连缀成毒蛇,钻进他耳中:
“与兄长同床共寝的滋味如何,惊愚?”
方惊愚兀然惊醒。
乍一醒转,他便觉浑身汗浸浸的,浑身止不住打战。帐外敞亮,雪在月下泛出的银光涂满世界。他惊惶地扭头,幻影已然消灭,天地间无声无息。楚狂依偎在他怀里,依然昏厥不醒,消弱的指节被紧攥在他掌心中。
原来一切皆是梦。方惊愚定定地望着楚狂片晌。归墟苦寒,他们此时挤在一张榻上,相互紧贴着取热。兄长不会如此刻薄地向他说话,但心中未免曾如此作想。方惊愚叹息,轻轻搂住了楚狂,低声道:“对不住,悯圣哥。”楚狂不会答话,心跳也微弱,如一只任他摆弄的偶人,令他心中愈发惴惴。
翌日清晨,方惊愚拾整行装,敲冰化水,吃了些麋肉。帐子里悬着许多绣眼笼,许多白羽燕鸥在里头啾唧不停。过不多时,白环卫也进帐子里来了,依然一副淡然神色,问:“殿下的那位伴当身子好些了么?”
“眼见着不大好。此地有医师么?”
“活人屈指可数,遑论医师?”白环卫一句话便如将方惊愚打入冰窟。
“那我要如何救他?他现在身底子太弱,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到阴府了!”方惊愚禁不住扬声道。
“你那伴当吃了‘仙馔’罢?我先时遥遥跟着你们,目睹了碧宝卫助他的那一刻。他大抵一时死不得,且慢慢将养着罢。”
方惊愚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白环卫又道,“你若要外出也不打紧,我会替你照管着他。”
“看来先前是我想得浅了,不是来归墟后便万事大吉了,若要寻止遏风雪的法子,还得去一趟白帝城,也只得劳大人在我外出时多照看着些他了。”
白环卫望了一眼楚狂,目光宁静无澜,问:“敢问殿下,此人是你的何人?”
方惊愚突而心里发烧,口舌缠结,半晌吞吐道:“是……是我哥。”
“依我来看,他生得与殿下不大像。”
“不大像也是哥。”方惊愚道,提起毗婆尸佛刀和含光剑,将麋肉干塞进褡子里。“对了,大人,我有一事欲相询€€€€咱们现下欲就之事便是打破归墟四面的冰壁,是么?”
“是,因那是使仙山风雪大盛的元凶。有那冰壁在,咱们只可终老于仙山,且受着愈来愈重的寒冻,‘天书’上曾如此记载……”白环卫说着,却沉吟道,“只是如今‘天书’所载之事也不可尽信,毕竟那书上本载众人皆亡故于岱舆,唯有郑得利公子可至归墟。可现今非但是殿下,连我也出得门关来了。”
提及郑得利,方惊愚心里一沉。他轻叹一声,阖目道,“所以咱们要的并不是要去往九州,而是要祛除此地的风雪。我在瀛洲时,也曾听如意卫说过,九州虚无缥缈,虽有众多籍册号称自九州流入,可无人真亲见过九州,是么?”
“是,白帝也曾派舟船探寻海外,却大多下落不明。归来者也道溟海茫茫,不见九州踪迹。”
“因此我想请教大人€€€€这世上是否真有九州?”
“实迹不曾见,但传说却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