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坐在沙发上微微回避了视线,即使没有说话也表明着的态度。但林远琛并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在决定上有任何的改变,他只是一边说也边用笔指着超声上的情况。

“你看他这一块侧支循环并不发达,因为他的肺血管尤其是主肺动脉发育还算可以,之前比较糟糕的病例里有多条侧支血管从支气管动脉发起的类型,这样的修复压力会非常大,这个还算幸运。”

郑晨阳。

那个几乎是靠着发达的侧支血管网络支撑着肺部循环的成年先心病患者,陆洋依然没有忘记。

“右室流出道做补片增宽,主要的难点还是他这个大室缺,”林远琛一边说着点着屏幕上相应的位置,一边看向他,“但是这里血管的重搭改道,陆洋,还是你来做。

没有说话,陆洋看着眼前的医学影像信息,并没有很快给出答案,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鼓起勇气把之前拒绝的话语又说了一遍。

“我还是认为暂时不应该再用那个方式了。”

林远琛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过,看了一眼窗外晦暗的天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瞳孔里闪过一丝沉沉的阴郁,但很快平复下去,继续说道。

“我以为你平复之后会清醒一点的。”

陆洋在他的视线里躯体微微一凛,因为他的话语而有些许的不知所措。

“到这个份上的治疗其实谁都没办法对结果能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谨慎也是十分必要的......”

“陆洋,”林远琛叫他的这一声有些许的严厉,“你不是出于谨慎,而是因为害怕。”

那些站在新生儿监护室外的一句句自我怀疑和摇摆,再度回到了陆洋的脑海,道理他自然是明白,但心里摇摇欲坠的信心并没有那么容易再次站稳。

林远琛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考研要到上海来?你的老家,不说省内,当地不也有一本的医学院吗?另外假设你能适应得了北方,你会往北京报吗?”

陆洋一愣。

会吗?会的。

医学是在不断前行的,他从决定考研并且认定这条道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往医疗教育最好最前沿的那些地方考,要考进排名前列的心脏专科尤为优秀的重点大学附属医院,为了先进的技术和理念,为了丰富的资源和完善的教育体系,也为了更多的机会和深造的可能。

“你在选择的时候看重的那些进步和发展,都是从不可能的设想开始的,再谨慎这个过程都要承担风险,要面对失败。医疗从来不仅仅是开药做手术治病,是要研究寻求进展和突破,要教导要传承。”

林远琛坐在他旁边,身体往后一靠,双腿交叠,左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有些无意识地轻敲着,眼里的光芒锐利。

“其实这类的话,这么多年医学教育,你应该听过很多了,不用我来跟你强调,而且......”

他的语气一顿,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楷楷虽然是尚未痊愈就要求出院,但是到他出院前,到现在都没有问题,那一家人如果手术后真的有什么事,他们早就闹上医院来了。”

“至于第二个病例,那对夫妻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作为父母,这样的孩子坚持要生下来,坚持要治疗,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考验,在现在社会的观念下,他们很有可能会面对更大的压力。小孩子现在还在挣扎求生,她的家人都没有放弃,你作为医生,陆洋,你要跟他们站在一起,不能先判定她的成败。”

陆洋一直是稍稍侧身的坐着,面向着林远琛,对方话语里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重重地落在他的心里。

“我为什么没有带着你去见家属?”半眯着眼睛,些许的寒意在林远琛的脸上弥漫开,“因为我觉得你还控制不了你自己,你的想法和情绪会影响到家属,也会很轻易的被家属影响。有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很成熟了,但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其实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一些教授并不太能接受学生比自己优秀,老师可以走在你的前面,但老师不能一直走在你的前面,否则教育就没有意义。”

林远琛一直不是个€€嗦的人,成年人之间的师生很多情况下,并不像小时候在学校里。冗长的话语说教往往会被无声的言传身教所取代,眼前的超声影像清晰地显示着孩子的心内畸形,陆洋微微抿着嘴唇,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任何情况下,陆洋,我们不能比病人和家属先退缩,先动摇,先想到放弃。”

看着在自己面前一直低着头表情复杂久久没有开口的年轻医生,林远琛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再说,先说回这个病例吧。”

茶水温烫,吹凉一点后呷饮一口有微微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