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社会大环境就这样,过去女的还裹小脚呢。封建糟粕嘛,大家求同存异。”水下,蛇皮漫不经心地吐着泡泡,像吹多层的泡泡糖似的,把自己的头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再说了,就算他生前是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成了魔也是没人样的坏分子了,您还打算给魔物宣讲一下民主和谐怎么的?还不都是为了赤渊么,快走吧,我们路上工夫耽误太多了。”
燕秋山不再出声,漆黑的水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比那些水晶墙还冷。
殉葬的童尸不知有多少具,排了百十来米走不到头,墓道也越来越逼仄。渐渐的,几个人被迫排起纵队来,左右两边不敢多看,只能盯着前面人的背影。带路的木偶女没有背影好盯,虽然她只是个木偶,心里依然很慌,忍不住没话找话地出了声:“人魔只在清平司的古卷里有记载,我以前还以为是传说呢。”
“确实快成传说了,”瞎子回答她,“人魔生前必须是大能高手,不是什么人豁得出去就行的。赤渊封了三千年,人族一统天下,灵气枯竭,现在这些没出息的后辈要在过去,大概连凡人修士都算不上,根本没有堕落成魔的资格。疯成毕春生那样的,不也只能变成个不上不下的‘人烛’么?没有赤渊,世上不可能有新的‘人魔’诞生了,咱们现在只能循着古籍寻访上古人魔。”
木偶女问:“贵教一直说‘重燃赤渊’,到底怎么燃?往里扔个导弹能引发火山喷发吗?我听人说,月德公的徒弟偷了异控局的新武器,应该跟你们脱不了关系吧?贵教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不组织点精神系潜入军工厂偷导弹?为什么绕这么大个圈?”
“你跟在玉婆婆身边,清平司的旧秘辛应该也知道不少,居然能问出这么无知的问题。可见传承断绝成什么样了。”瞎子嗤笑一声,“赤渊的火山活动是能量爆发的副产品,是表象,好比女人要生孩子,肚子就会变大——但你吃胖两百斤,把肚子吃成个球,难道就能白捡一孩子吗?赤渊现在都是原始森林,赶上干旱,森林大火三五年就得着一次,烧秃了峡谷那也是凡火。要想让真正的赤渊地火重燃,得破当年人皇留下的朱雀封。”
“这我知道,”木偶女说,“清平司有记载,人皇盛潇用三十六根朱雀骨封赤渊,灭地火,平天下……”
“可不是么,赤渊一封,天下只剩凡人,园里的狮虎狼熊都给杀干净了,剩一帮菜鸡,就算打起来也是互相瞎啄,”蛇皮在旁边插了句嘴,“就是当年的科技水平限制了人皇陛下的想象力,谁能知道这帮菜鸡嫌互相啄不过瘾,鼓捣出了核武器呢?那要是炸起来,啧,可比当年的‘九九大天劫’都带劲。”
木偶女随口追问:“为什么赤渊一封,天下就只剩下凡人了?”
“这事啊,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蛇皮嘴挺贫,开口长篇大论,讲起了史,“赤渊,本名叫南明谷,相传是神鸟朱雀的窝。南明谷左边是咱们妖族老祖宗的地盘,右边住人。因为气候变化,妖族境内灵气流失——你知道,咱们妖族是天地灵物,不像凡人,从地里刨出点五谷杂粮就能凑合活。灵气流失,好多小妖生下来就是死胎,咱老祖宗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只好外出务工。结果人族不欢迎咱,人家地盘么,没办法,咱都得夹着尾巴活,一退再退,不少妖族为了讨生活,给人当牛做马……那会儿搞杂耍,也就是古代马戏团的,都是咱们老祖宗。可是这都不行,齐平帝不做人啊,下令驱逐异族,对一帮老弱病残赶尽杀绝。当时我王怒而宣战,想借道南明谷,朱雀虽然严格来说也是咱们妖族,可是人那边建庙供着它们,久而久之,真当自己是神了,上来就拉偏架。人家人多势众,把我王逼到了绝路,开了大招——屠了朱雀全族,接管了南明谷,改名赤渊。这才发现,这他妈赤渊,是个宝藏啊,之前被朱雀压制得温泉蛋都煮不熟,敢情是异常能量之源!朱雀为什么要压制赤渊?因为赤渊里的异常能量能为各族所用,除了人族,人族七窍不通,不与天地交互。嗐,要我说,人这玩意就是天生的次品,手无缚鸡之力,还又毒又坏,早该灭绝,动物园里留两只合影用得了。可是朱雀吃人家香火,哪舍得人族灭绝,为了保这一支,朱雀强行镇住赤渊,把其他各族都拉到了人族一个水平线上,你说这帮红毛大鹦鹉气不气人?可惜后来人皇这个大忽悠上位,什么巫人、高山人……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傻乎乎地跟着他跑,让他得了势,又把赤渊封住了。要不诸位哪用得着这么窝囊?就说咱年先生,要是赤渊破封,以您这水平,个把铁矿山那就是您的橡皮泥,您一个人能顶一百个钢厂,哈哈哈。”
燕秋山可能觉得搭理他一声,自己的档次能掉俩层次,没听见似的往前走,头也不抬。
瞎子打断蛇皮的傻笑,接话说:“不过人皇立朱雀封的时候,没想到后世凡人的人口规模和战争规模。赤渊连着地脉,每次人间有大战乱或者大天灾,成了‘劫’,赤渊就会跟着一起动荡,你观察历史记录,特能出生率是有起伏的。太平年间出生率最低,动荡年代出生率最高——最近的一次是二战时期,1943年特能出生率达到近代以来的峰值。但你去问,现在活着的特能人,没有1944年出生的,如果有,那他肯定改过年龄。那一年你在全世界各地找不到异能事件的记录,玉婆婆这样的老前辈应该记得,当年所有特能人的能量水平都不进反退,有些年老体衰的甚至直接就没熬过去。可是人间战乱结束远在那之后,这说明四四年有某种外力,强行压制了赤渊活动……历史上这样的事,发生过三十五次,你懂我的意思吧?”
木偶女吃了一惊:“朱雀封是三十六根朱雀骨构建的,你是说……”
“近年来世界上没有能称之为‘劫’的大难,特能出生率却在上升,这是前所未有的。”瞎子说,“这说明朱雀封只剩最后一根骨头,眼看就封不住了,我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瞎子说到这,忽然住了嘴,只见狭小的墓道到了尽头,空间一下宽敞了起来,尽头有一面巨大的“水晶墙”。
“那是……”几个人凑过去,举高了鲛人灯。
只见水晶墙里面封着一具男尸。
展览似的。
男尸保存完好,宛如生前,连眼睫毛都分毫毕现。
他的穿着打扮与那些陪葬的小孩不同,裹得很严实,更像是古代中原人的样式,人看着有三十来岁……也许更年轻,只是被蹉跎得有些老相。他头发一根没白,嘴角却下垂松弛,眉心已经起了褶。
那是一张不算老、却饱经风霜的脸,死后仍满怀忧思似的。
“这……就是墓主?”
“应该是,你们看他的腰带。”蛇皮又给自己加了一层泡泡,壮着胆子凑上前,照亮了男尸腰带上一块腰牌,“据说高山微云生前,被高山王送到人皇身边当随从……也就是人质。他这腰牌是人皇亲赐,大齐官制的……啧,这人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啊,这帮高山贵族不是剥削阶级么?怎么民脂民膏吃出了这么一张苦瓜脸?”
“你可以等他醒了问问。”瞎子掐算了一下时间,催促道,“咱们被困在墓道里将近一天了。子夜之交是十一点,得抓紧时间,在那之前写完阴沉祭文——年先生,你准备好了吗?”
燕秋山的两颊紧了紧。
木偶女问:“水底下怎么写祭文?”
瞎子从怀里摸出一把破旧的刻刀,不知是没开过刃还是锈住了,那刀身发污,刀背处刻着繁复的铭文,好像旅游景点卖的劣质纪念品。
瞎子却极其爱惜地抚过那刀身,恋恋不舍地递给燕秋山:“小心点,这也是古物,这是当年高山人的炼器大师刻录刀剑铭用的,刻下的铭就是器灵的名,不但在器身上留下纹路,还会在器灵识海中留印,传说能沟通魂灵,因此民间叫它‘阴铭金’,现存于世的可就这么一把了。”
只见那“阴铭金”一落到燕秋山手里,立刻震动了起来,刀柄发热,搅动着周围的海水冒出细小的气泡。刀身上的锈瞬间褪去,露出森冷逼人的刃,凶戾气扑面而来。
瞎子微微叹了口气:“真不愧是年先生,别人‘提纯’过几次血脉,也不一定能得到古物承认。您天生就能唤醒宝刀里的刀灵,难怪阴铭金这么激动,此前这东西经过几十个金属系的手,它老人家可从来没给过一点反应。”
可能是因为阴铭金太激动,燕秋山的手也被它带着,仿佛颤抖了起来。
“我和蛇皮会给您护法,最后一笔阴沉祭文一定要在子夜之交的时候画完,一旦祭文成型,你就迅速后退,我和蛇皮会趁这时候把两种祭品推出去。”瞎子接住了蛇皮抛过来的一个装祭品的箱子,手指搓过箱子上的编码,一摸就知道,蛇皮是把装着婴血的那口箱子给自己了,蛇皮这人油滑胆小,见烟就卷,关键时刻必然是要把安全选择留给自己的。
不过……听说古代高山人嗜财如命,当年高山王就是死也不肯离开自己的珍宝白玉宫,才被人皇活活困死在里面的,这墓穴里的人魔更看重哪种祭品,还真不好说。
瞎子冷笑一声,也懒得跟他计较,继续说:“人魔是有理智的,只要挡下他出世时候致命一击,我们就能和他谈条件……年先生,别犹豫了,想想你的夙愿。”
海水里,细微的波浪翻流而过,燕秋山贴在胸口的金属片贴在他的皮肤上,微微发着热似的。
他不再言语,握紧了阴铭金,缓缓上前。
阴铭金的利刃像是能切断水流,燕秋山的眼睛里像是有两个漩涡,他隔着水晶墙与三千年,与墓道里的男尸对视了一眼,然后坚定地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他人在海里,血竟然没被海水冲走,像是被什么引着,血流瞬间灌满了阴铭金的血槽,那刀更激动了,整个墓穴都被后代的血气惊动,所有的尸体同时睁了眼!
这时,墓道口有人大喊:“燕总,别!”
声波直接从气泡里飞出来,撞开海水,飞向燕秋山,风神们赶到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沾了血气的阴铭金划出了阴沉祭文的第一笔。
一个巨大的气泡从落刀处产生、扩散,将燕秋山与高山王子裹在一起,与其他人隔离,王泽猛地冲过去,却被那气泡重重地弹开——
瞎子大声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也想打断阴沉祭?”
燕秋山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回过头来,在一片冲天的血光中,他与王泽对视了一眼,那张冷峻如刻的脸上竟隐约浮起了一丝笑意。
王泽快气疯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是傻逼吗!燕秋山!你对得起知春吗!”
燕秋山冲他摇摇头,看了瞎子一眼,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说是因为赤渊被封之后,世上再无‘人魔’,这话不全对。”
瞎子一愣:“什么?”
“据我这几年搜集的信息来看,即使在古时候,也只有‘魔修’的说法,魔修失控就会变成‘人烛’,而不叫‘魔’。成魔者不死,与天地共朽,也可以说,是化为了世界规则的一部分。古人讲叫‘运’和‘劫’,劫运有数,世界上能容纳的人魔数量也是有限的,每一族很可能就一个——人,巫人,还有这个高山人……”燕秋山笑了起来,他那双燧石似的眼睛里冒出了火光,像是隐藏许久的魂灵重新掌控了走肉行尸,他说,“死一个少一个,谢谢诸位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