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45)
风卷着尘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尹继恒抬起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半晌之后,再度放下衣袖之时,他的眼睛半晌没睁开,只是有两道清泪从面颊滑落。
他说:“眼睛进尘土了。”
尹禛:“……”你这眼泪一下来,我突然就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没理的那一个。
他也垂下眼睑,抬手摸了摸茶壶,将茶壶重新放在炉子上温着,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了,“二叔,您不是别人。侄儿跟别人不能直言的话,唯有在您跟前敢说了。”
说着,又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尹继恒的腿上,“叔父,正如桐桐说的,我们俩都是无父之人了。当年的东宫旧人,父亲最看重您和岳父。您与父亲和岳父的关系,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在您面前,儿从不隐瞒所思所想。或是对了,或是错了,您想教训,教训便是了。儿绝不敢有怨言!”
尹继恒看着尹禛,抬手放在尹禛的脸上,“孩子,你知道你母亲的娘家人都去哪了吗?”
尹禛没言语。
尹继恒的眼泪又下来了,“先太子妃姓万,万家乃开国勋贵,万家在本朝,五代人,一共战死了一百二十七口。可最后的结果呢?最后的结果便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包括三岁孩童,包括一门妇孺,尽皆被株连。孩子啊,你口里的仇……那般轻易的就能放下,不外乎是那些人在你从未曾出现在你的身边,他们之于你而言,都是陌生人而已。可孩子呀,那些人之于我而言,不是!那些宫门口横死的,有我的同窗,有我的同僚,有我的朋友,有我的故交……我活着不过是一缕幽魂罢了。”
尹禛摇头,才要说话,门就被推开了,桐桐才外面进来,又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她挡在他身前,蹲在尹继恒面前:“叔父,尹禛并不是您以为的,不拿私仇当回事?到这个世上来,谁没有爹娘?谁不想有爹娘?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匹夫尚有此志,更遑论他?恨吗?恨呐。恨的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站在您跟前,跟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口问心,心问口,一遍一遍再一遍。可是,叔父呀,您可曾去外面转转,您可曾见过一个小小的千户所里,竟是有数百孤儿。您可知这些孤儿是怎么求存的?叔父啊,儿问一句,这些孩子又该找谁去寻仇?”
尹继恒摸了摸桐桐的头:“乖!你出去吧,这是男人的事。”
“叔父,若这些都是男人的事。那婆婆贵为太子妃是怎么没的?我娘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她又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些跟着流放到这个地方的妇人,您可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不说这些,就单单白贵妃,还有白氏,她们难道不是因为您所谓的‘男人的事’把命搭上的?真要是天下大乱了,哪里分什么男人女人?就像是那两县的妇孺,何其无辜。叔父呀,那些人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桐桐就道:“报仇的方式有很多!叔父,您和天和帝一样,路子偏了。”
偏了又何妨?
尹继恒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他卑鄙,他可憎,他丧尽天良,可他赢了;我们磊落,我们光明,我们心有公义,可我们输了。孩子,那你说,谁的法子更好呢?无所谓光明亦或是黑暗,能赢便是好的。”
桐桐不住的摇头,“不对!手段无所谓光明还是黑暗,但目的一定得是光明,得是——至少在利己的基础上能做到不伤人的。尤其是弱者!若是伤害了他们的利益来报自己的私仇,这就是错的。”
尹继恒的手放在桐桐的头上使劲的揉了揉,“你啊——真像你爹。”说着,又看尹禛,“你呢?你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的母亲……我实在说不好你到底是像谁。”
尹禛沉默了片刻,坐了回去,“我不想像父亲,父亲有心胸无手段,空有一腔抱负却无能力施展,还连累了身边之人遭难。我也不想像母亲,她许是贤德,许是温良,但身为东宫储妃,连子嗣也不能保住,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无能?”
尹继恒笑了一下,“你这话,原也有理。”
“那我今儿跟叔父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他抬手,桐桐将温好的茶递过去,他斟满了,而后饮尽,这才道:“您以为我为公而忘私,那您错了。
第一,我这人私心重。为了活着,别说为公了,便是私仇我也能暂时搁置。首先,我得活着,我得活的好哦。我得叫桐桐跟着我,过的是好日子;其次,我得对得住跟着我的人。我的人,我护着。谁想欺负也不成。我得叫这些人出力了就得有回报,付出忠心了,就得有个结果。这是我的私心。
第二,我这人野心大,受不得委屈,也不肯屈就于人下。不如人时,我可以缩着、苟着,无所谓君子不君子。人不如我时,看人而行事。那人行事尚可,无甚错,我愿意逍遥于山水之间;那人行事不成,那对不住,我必能取而代之。
第三,在其位,某其政。既然要管事,那事一定得往正的管。天地有正心,欺不得。人间有正气,骗不得。要做,就得做问心无愧的事。无愧来人世一遭,无愧站立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