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宗并未追究他的僭越之罪,仰首饮尽了那捧了许久的浓酒,没有回答他的质问,而是反问:“喝了这酒,朕也能见到月光吗?”
“七年恨,七年之恨啊……萧鹤延,你有没有小心地守护过什么,用尖刀把他从寒岩中剥离,一点点扫净他身上的尘埃,宁可刀刃划伤的是自己,也不忍伤他寸肤。我那么宝贝的一个人,落到你的手里沦得一文不值,你无情将他践踏在脚底,弄脏他、染黑他、□□他时,可想过他也曾被什么人捧在掌心呵护过?他不顾劝阻,不计死生地扑向你,去追逐你的光华,是因为他爱你,他想靠近你,可是你,回报给了他什么呢?”
羡宗扬起头来,想亲眼瞧瞧他这些年都不曾有勇气直视过的皎月……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本该暗淡的月华也会如此灼目,逼得他睁不开眼。
……他一直以来以为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相隔千里。天涯两端,再无相聚之时。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被你逼成了满手血污的刽子手,你知道他要下怎样的决断,才能狠下心来,除去你的绊脚石吗?你知道心肠软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要怎样才会让自己心如磐石,漠视他人的生死吗……你不知。你永远也不知他为你付出多少,因为你,是个只知索取,贪得无厌的疯子……疯子!”
秦之余回身端起自己的杯盏,将其中的浓酒倾洒在地,祭了故人。
“初入侯府时,我便是用这七年恨决定了他的生死。那时他天真无邪,也很胆小,并没有想过报复亡国之恨,只是执着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给了他机会。多年之后,我想救他脱离囹圄,我仍给了他机会,可是他却推开我的手,选择纵身堕入深渊……”
他望着远处山头上隆起的宝顶,忆起往事,忽然笑了出来,“那年初识,二十岁的秦之余遇见十三岁的林溪辞,一眼负一生,如今秦之余已然不惑,林溪辞,仍是二十七……我的溪辞,永远停在了二十七……”
羡宗缓缓放下杯盏,走到秦之余身边,与他一同遥望那人的埋骨之处,没了此前的沉重,语气都变得轻松了些。
“朕还没来得及向你介绍景陵的奇景。当年他入葬后,黎卿命人将丹砂混入土中,盖了宝顶,为的是生灵不近,给他一片清净,即使日后无人惦念着他,坟头也不至于长草。可短短半月就发生了怪事,你瞧,那漫山遍野都长了种不知名的白花,不论冬夏,开得都是那般灿烂,好看得很……你说,这是不是他为生人留下的念想。”
这话让秦之余倍感困惑,他不解地望着对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难道不知我为何会回京,为何会在此与你共饮吗?”
“朕知。”
“你会死,那七年恨是夺命的剧毒,只一滴都能销得你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朕知。”
“那你……”
“的确是肝肠寸断的疼……可溪辞死后,朕哪天不是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呢?”羡宗微微一笑,眼角一抽,随即乌血从嘴角淌了下来,身子乏力,险些跌倒在地。
秦之余也不知他为何要扶住这个人,明明这七年来,不,二十四年来都盼着他死,恨不能将他踩在脚下羞辱蹂躏,可当他快要倒下时,自己还是拉了他一把。
“你明知会死,为何要喝?”
“……我和你一样渴求着解脱,甚至,比你更想……亲口、向他,道个歉……”
“人都死了,道歉又有何用,难道你一国之君的忏悔能金贵到让死人复生吗?”
“如果真能……就是让我拿命去换,也值得啊……说到忏悔,爱卿,我也不得不……向你道歉……”
一口血涌了上来,羡宗不得不住了口,竭力隐忍体内翻搅的剧痛,短暂的坚持后,再次开口:“追逐月光时,你是被月光照亮的,光停留在你身上,紧拥着你,用尽所有一切去给你光明……”
“后来我的月华被你攥在手里,你便再不懂欣赏他的美,放任它凋零掌中,磨灭光华……月华消陨了,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带你走向光明,而你却将他推入黑暗,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抱歉……我没想害死他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他死……”
羡宗在秦之余手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决然放手,那人直挺挺地摔落下去,就像当年他被黎三思阻拦,不得不放开了林溪辞那时一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漩涡中沉沦,没有弥补的余地。
“他是被你亲手毁掉的,你如今所付出的一切,是你该偿的。下面太苦了,你去殉他吧……”